听成默这么说,海勒又冷冷的问:“如今遭遇这样的处境,你觉得是我们酷儿德人的错吗?”
    成默摇了摇头,换成英语说:“这样二元的看法,是对这个世界严重的认知不足。就算严谨如数学、物理,也没有绝对正确的真理,都得加上限定条件。就连在公正如科学的事实判断中,我们都只敢说‘只有光速是绝对的’,那么像人类极度依赖价值判断的世界,那会有什么绝对的对错之分。”
    海勒对成默说的话,并不能太理解,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是英语不太懂?还是内容不太懂?”
    “都有。”海勒的声音有些虚,不像刚才那般冷硬。
    “我的意思是对错的判断要基于参照系。就好比‘法律’就是个参照系,我们根据法律可以来判断对错,然而每个国家的法律又有所不同,就像在公共场吸烟所有些国家允许,有些国家不允许。因此判断一件事是否对错,关键得看参照系,可每个时代,每个国家地区,乃至每个宗教和每个领域,都有不同的判断对错的参照系,参照系的变化,导致了一件事有无数种对错判断,因此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错。”
    “我明白的意思了。”海勒冷哼了一声,“我觉得你就是不想回答而已,因为在你心中认为我们酷儿德人是有错的,所以说了一通似是而非的托词。”
    “不至于。”成默淡淡的说,“我这样说的原因,主要是觉得不管酷儿德人怎么做都与我无关。这是屁股决定脑袋,你们酷儿德人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也轮不到我来下判断,只有未来的结果,才能给你们下出事实判断……单纯的用价值判断去讨论对错,是非常肤浅的,这种二元的思考方式欠缺广度也欠缺精准……”
    海勒陷入了沉思,直到带领成默来到寺庙内部二楼的一间房间门口,才说道:“这个世界不是还有普世价值吗?”
    “如果这个世界真有普世价值,你们酷儿德人至于沦落至此吗?”成默略带嘲笑道,“瞧,这就是事实判断,简单来说就是成王败寇……”
    海勒变了脸色,她瞥了成默一眼说:“你不像是国际刑警。”
    “可不要轻易的下判断。”成默淡然的回应了海勒的质疑。
    海勒虚了一下眼睛,转头扭开了门锁,推开门时说道:“大校,雷克茨卡先生来了……”
    ……
    成默和塔梅尔没有谈多久,就回到了房间。客厅里的油灯还亮着,哈立德和雅典娜则各自回了房间休息。他借着灯光走进了房间,看到雅典娜已经盖着毯子躺在了地铺上,不过却不是他叫她睡的那一侧。
    他低头凝视着雅典娜寂静的面庞,犹豫要不要叫醒她。她卸掉了面具,月光照亮了雅典娜那张纤尘不染的玉容,美的令人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成默的大脑有些僵硬,像是被某种莫可名状的力量逼住了,加持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门口传来了守卫轻轻的聊天声,日常生活中绝少听见如此轻微的沙乌地语,没有尘嚣的味道,陌生,遥远,神秘,像是在念诵经文,悠远而曲折,就像阵阵电磁波带着一首曼妙的歌曲,快速辐射到每一个角落。
    成默悄无声息的俯瞰着令人心悸不已的美好,在如水的月色里,她盖在羊毛毯下的每次呼吸起伏都能让他的心中多一丝渴望,成默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是蓦然觉得,在这陌生的远离俗世的危险环境中,她的姿容是最美的安魂曲。
    大概是成默站的实在太久,雅典娜终于睁开了那双湖泊般的碧蓝眼睛,她眼神如高悬在戈壁上的月光那般冷清,她轻启两片薄薄的樱唇,不解的问:“你在看什么?”
    成默有些心虚的避开雅典娜的视线,掩饰住心慌意乱,低声说道:“看你睡着了没有。”
    “需要看这么久?”
    “你一直没有睡着?”成默立刻使用出转移话题大法。
    “没办法真的去睡,更何况就算我睡着了,也不会听不到你关门的声音。”
    成默苦笑道:“真抱歉,把你带到了这样恶劣的环境中。”
    “无所谓,早就习惯了。”雅典娜淡然的说。
    成默想起了雅典娜那些死去的兄弟姐妹,他知道她肯定在无数个夜里也像自己那般因为恐惧死亡,而难以成眠,他的心又柔软了一些,于是轻声说:“不是告诉你睡这边吗?”
    “不都一样?”
    “这边我多铺了一层棉垫,睡的会舒服一点。”
    “我不需要。”雅典娜面无表情的说。
    成默丝毫不介意雅典娜的冷漠,而是弯腰将棉垫从他这一侧拿了起来,“那把属于你的给你好了。”
    躺在毛毯里的雅典娜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裹着毯子起了身,站到了一旁,成默跪在泡沫榻榻米上,俯身给雅典娜将棉垫铺好。当看到一抹银色撒在雅典娜的光洁白皙的脚背上时,他的动作情不自禁的缓慢了起来,她的指甲没有抹蔻丹,却被白到发亮的肤色衬托到粉嫩异常。大概是闻久了腥膻味,雅典娜的肌肤上有隐约的悠然的香气在发散,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是清新极了,叫成默忍不住加深了呼吸,好能更多的攫取更多令大脑愉悦的气味。
    从前成默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恋足,后来才知道女人的脚为什么能称之为玉莲。圆润可爱的指头、纤直骨感的足身配上清透可人的肌肤,就是最值得把玩的艺术珍品。而完美女人身躯的每一部分都是令人沉溺的上帝造物,难怪白居易能写下“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般绝世名篇。
    成默脑子恋栈万分,却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开口说道:“刚才塔梅尔给了我一份药品和器械的清单,说让我们想办法弄到,如果说我们弄不到,他就只能想办法去跟德意志正府谈这件事……”
    “嗯,你打算怎么做。”
    “我看了下,东西也没多少,大概价值两三百万美金。给他们倒不是不可以,关键是得确定他们拿到了东西会送我们直接去大马士革……”顿了一下,成默说,“最好是直接送我们去黎巴嫩。”
    “不用担心他们不讲信用。”雅典娜冷冷的说。
    成默笑了一下,“又要杀光他们?”
    “我不喜欢不讲信用的人。”
    “如果杀戮真能解决问题,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
    “但毫无疑问,杀戮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成默摇了摇头,“你要说是战争的话,只能说战争缓解了矛盾,但那些矛盾还在,并且迟早会再次爆发。”
    雅典娜也摇头,“我不喜欢考虑太远太深的事情,只要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就行。”
    “铺好了。”成默起身,他没有起身,稍稍退了两步,坐到了自己的那一侧,“不管怎么说,我们首先得确定一件事,怎么把酷儿德人需要的药物和医疗器材弄到叙力亚来。”
    雅典娜也坐在了自己那一侧,“在瘟疫app上下单就行。”
    “我也是这样想的,花多少钱都算我欠你的。”
    “问题是我的黑死病手机出了点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充不上电。”
    “充不上电?明天先试看看能不能充上,充不上就让塔梅尔找人来修。”
    “如果修不好呢?”雅典娜问。
    成默思考了一下问:“你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
    雅典娜摇头。
    成默心想雅典娜哪里会有朋友,便说道:“不一定非要是朋友的那种,只要能帮忙出钱购买一批物资送到叙力亚就行的那种,你们家族不是搞海运的吗?随便找个手下都能解决这样的事情。”
    雅典娜继续摇头,“我从来不管公司的事情,奥纳西斯家族的财产都由家族信托基金管理,我只管花钱。”
    成默无语,“那你总该有私人律师,或者财务顾问什么的吧?”
    “我不记得他们的电话号码。”雅典娜反问,“你不是有朋友的吗?”
    成默脑海里闪过了白秀秀和沈幼乙的面孔,除了谢旻韫,他最信任的就是白秀秀和沈幼乙了,高月美也能够信任,但联系不上自不用提。
    而白秀秀和沈幼乙……
    白秀秀并不太适合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再说自己抛下了付远卓和杜冷他们,指不定太极龙的人会怎么看他。至于沈幼乙,想到沈幼乙成默也很头大,高月美给沈幼乙发微信的事情,他一直都没办法给沈幼乙解释,如今已经过了两年,他觉得说不定沈老师都已经忘记了他,展开了新的生活。
    “怎么不说话?”雅典娜问。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事情。”成默躺了下来,盖上了毯子,他叹息了一声说,“好像我也没有适合做这件事的朋友。”
    “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我不会嘲笑你。”
    “我有。”
    “嘴硬。”
    成默凝望着屋顶,云层没有打招呼就遮蔽了月光,黑暗和雅典娜身上冬天般湿冷彻骨的香气纠缠在了一起。雅典娜就在他身侧,从未像此刻这般触手可及,他闭上了眼睛,心悸动了起来,一股强烈的渴望让他情不自禁的轻声说:“至少还有你。”
    雅典娜没有说话,气氛陷入了诡秘,成默听见雅典娜躺了下来,窸窸窣窣卷好了毯子,光线暗的让人的想象力没有了边际,时间安静得有些漫漶的意味,让人甘愿沉溺。
    第062章 破碎世界(8)
    第二天海勒过来的很早,几乎是晨礼的吟唱没结束多久就过来了。虽然说海勒告诉他是塔梅尔大校请他过去一起吃早餐,但成默也敏锐的感觉到了酷儿德人的迫切心情。
    药物是极其重要的物资,战争时期它的重要性仅次于武器弹药和粮食。急缺的情况下,酷儿德人迫不及待成默完全能够理解,然而成默却从海勒紧蹙的眉宇和心不在焉的表情中察觉到了深重的焦虑。
    假设海勒没有过度的关心成默昨天夜里和雅典娜商量的怎么样了,成默也许不会觉得海勒的焦虑是因为药物匮乏。然而在他告诉海勒他们同意了塔梅尔大校的提议时,海勒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忧心忡忡的仔细询问了成默好几次,药品将以何种方式运输,什么时候能到诸如此类的问题。
    这让成默不得不怀疑酷儿德人需要药品,绝不只是因为他们缺少药品。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动机。
    成默心中疑惑,便故意说道:“既然有早饭吃,那我就把温蒂叫上。麻烦你们再稍微等等,等她洗脸刷牙……”还没说完成默就转身走进了房间,对一脸迷惑的雅典娜的使了个眼色,假意说道,“你快去洗脸刷牙,我们一起去塔梅尔大校那边吃早餐。”
    雅典娜眼神稍稍有些不解,她明明早上是和成默一起洗脸刷牙的,但看到成默的眼神也就没有出声询问,直接挪到了泡沫榻榻米的边缘,开始穿鞋。
    “你们快点。”心神不宁的海勒随意的说了声“你们快点”便走到了门口,站在走廊上注视着穿着迷彩服的女兵们出早操。
    在雅典娜起身的时候,成默从裤袋子里掏出昨天塔梅尔大校给他的药品和器械清单,低声说道:“你在洗手间里看看这个单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雅典娜接过被折叠成小方块的清单点了点头,走进了洗手间。
    片刻之后,雅典娜从洗手间出来,成默跟哈立德交代了一声,说会给他带吃的,就和雅典娜走出了房间。心事重重的海勒和另一个女兵走在前面,还有两个女兵跟在成默和雅典娜后面,六个人依旧沿着成默昨天去塔梅尔办公室的路走。
    朝阳在东方将将升起,清晨的天空不似傍晚那般迷蒙,霞光映照着宣礼塔,像是新娘披着散漫的头纱,世界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橙黄色中。操场上的女兵们正在喊着口号慢跑,清脆的声音回荡正在孤单空旷的城镇上空。
    喧闹声中,成默故意放慢了脚步,稍稍拉开了一点和海勒的距离,偏头在雅典娜耳边用法语问道:“这份清单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大部分都是常规药品,青霉素、止疼药、麻醉药、消毒水等等,但有几样比较贵的器材不是很常规,像是双极电凝、电钻、吸引器、冷光源、头皮夹、手术显微镜以及手术显微器材,这些东西的价格占了整个单子价值的五分之一,但可以使用的地方却很少……”
    “这些器材主要有什么用?”成默问。
    “主要用来做开颅手术的。”雅典娜顿了一下,轻声说道,“十有八九是脑瘤,因为药品里还有一些甲氨蝶呤、氟尿嘧啶、疏嘌呤、羟基脲……这些都是治脑瘤的……”
    成默盯着海勒的背影心想:“难道是这支酷儿德武装的领袖阿扎尔医生并没有死,而是得了脑瘤?那为什么他要诈死?为什么不想办法去条件更好的地方医治?信息实在太不充分了,想要找到答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知道这个信息也没有什么用,如果说这个假设是真的,那么酷儿德人冒着败坏名声的风险挟持他们,就能够理解。只是在条件不对等的情况下,这样反而会让谈判更难进行……”
    忽然间,成默记起雅典娜不就是黑死病大名鼎鼎的医生嘛,有“七罪宗”的帮助开颅也许不会需要工具。他扭头看着雅典娜,心道:“只是医生这种职业隔科如隔山,她未必知道如何做开颅手术。”
    雅典娜注意到了成默的视线,瞥了他一眼像是在问“怎么了”。
    成默压低了声音问:“脑瘤的手术你能动吗?”
    ……
    塔梅尔大校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居所,位于寺庙二楼的右侧,办公室内有楼梯直通三楼。在这座全是一层平房的城镇,三楼这么高的位置就几乎是顶点,推开窗户能把整座城镇的风光尽收眼底。
    昨天夜里塔梅尔大校见成默是在二楼,今天请他和雅典娜吃早饭则是在三楼。房间的装修是典型的沙乌地风格,繁复的方格花纹,厚厚的重色波斯地毯还有古董般的青铜吊灯,以及紫红色的天鹅绒窗帘,这些元素组成了一副仪式感十足的沙乌地宫廷气息。
    塔梅尔大校换了一身军装坐在沙发上抽着水烟,白雾在房间里升腾,香气四下弥漫。穿着沙乌地传统服饰的丰腴侍女安静的站在长条餐桌旁,桌子上摆着红茶、甜点,以及20多个碟盘,里面盛放着腌制橄榄、肉丸、熏肉、固体酸奶、不知名的各种酱料以及不可或缺的沙乌地传统大饼。餐桌旁的木质玻璃窗开着,清晨的风扬起了纱帘,外面是沐浴在朝阳中的土黄色城镇以及一望无际的戈壁,城镇的建筑虽然简陋,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充满沙漠风情……
    见成默和雅典娜进来,塔梅尔也没有过多的寒暄,请成默和雅典娜坐下之后,也没等成默和雅典娜吃上两口,他端起杯子喝了口红茶,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塔梅尔大校放下骨瓷杯,双手的手肘抵在桌沿,一脸严肃的凝望着成默,用他口音浓重的英语沉声说道:“雷克茨卡先生,你说你要和你的同伴商量一下,才能给出答复,现在我希望你能准确的告诉我。”
    成默也喝了一口浓醇的沙乌地红茶,不紧不慢的说:“刚才海勒小姐也有问我,我已经告诉她了,我们能帮忙把这些药物和器材弄到。”
    “非常好。”塔梅尔大校点了点头,他的表情依旧沉重,但语气稍微轻松了一些,“至于该是多少钱,我昨天说过,我都会打欠条给你,算是我代表组织向你借的。虽然现在我们拿不出钱来,但是等恢复了和平,我们控制的油田能正常工作,几百万美金肯定是能拿出来的……”
    即便塔梅尔大校的话异常诚恳,成默也不相信这种鬼话,几百万美金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即便塔梅尔大校讲信誉,等酷儿德人控制的油田产油那也得等到猴年马月,最关键是叙力亚的战争还没有结束,谁知道酷儿德人能不能坚持下去。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他也不会拒绝塔梅尔大校打欠条,笑了一下说道:“不过得让我能打电话联系上我的上级……”
    “没问题,我的办公室就有卫星电话,也有网络。”塔梅尔大校连忙说,“我们可以先去下面打了电话,再上来用餐。”
    成默摇了摇头说:“这个必须用我们的手机。”说完成默从口袋里掏出了雅典娜的黑死病手机和充电器,冲着塔梅尔大校摇晃了一下,“得先充下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