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说过了不要叫我文青,如今它可不是一个褒义词,太多伪文青把矫情当做逼格了,女文青更是重灾区,以为自己能够背诵几句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里的名句,像她一样在抽烟喝酒时找点写作的灵感,最好能无病呻吟出几句:‘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面容’这样的句子,发在朋友圈里,再配上自己站在湄公河的邮轮上的照片,就能立一个文青人设了!”
    顿了一下,沈道一笑道:“就像司马千树以为考个五百多分就能当学霸,然而马上就被真学霸给打脸了吧?”
    成默觉得沈老师真是对文青怨念颇深,想想也是,沈老师这种认真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的女人,会去计算超市里的菜价,会盘算会员卡打折和积分抵扣哪个划算,会比较橄榄油和茶油哪个性价比高的女人,和那些不看看钱包,就说‘人生总要有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的浮夸女人太格格不入了。
    按沈老师对自己肤浅的解释,她不过是喜欢读书,不愿意放弃思考,却又写不出来什么好文字的普通女人而已。
    成默觉得这样的沈老师已经很完美了,还要和张爱玲那样是个天才作家,那老天爷实在就有些偏心的过分,成默转头看了沈老师一眼,摇着头说道:“南姐,没必要取笑我。我哪里有资格打别人的脸,别人德体美劳全面发展,和我这个只有智商一方面的男生比,实在强太多了!”
    沈道一笑的花枝乱颤,“看来你挺有自知之明的!”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必须有。”成默认真的说。
    “不过你这一项也甩别人太多分了,所以还是我的小默默更优秀,更讨人喜爱。”
    “谢谢您的安慰。”
    “安慰?这可不是安慰,在南姐心里,小默默就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那个好孩子。大方、体贴、温柔、睿智……”
    成默翻了下白眼,打断沈道一,“南姐,你这夸的是我吗?又或者说你又有什么阴谋?”
    “阴谋?你这样怀疑南姐,太让南姐伤心了。南姐对你可是说的真心话,你要不信南姐可以对你发誓!”沈道一举起了右手信誓旦旦的说。
    成默摇头,“千万不要,我可不想因此心里产生压力。”
    沈道一嬉笑着问:“我会让小默默心里产生压力吗?谢旻韫估计都没有这个待遇吧?”
    成默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道:“也会有压力,只是不一样,谢旻韫给我的压迫感,是你被动的想要和她一较高下的压力。而老师给的则是期待感,这种期待感,会促使我主动的成为你所期望的那样子。”
    沈道一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说,我勉强也能接受吧!只是南姐心里只有小默默一个人,可小默默心里却还有其他的女人,这样让南姐有点伤心……”
    成默抚了一下额头,“南姐可以不要叫我小默默么?”
    “那我叫你什么?小宝贝?小宝宝?小可爱?小甜心?”
    成默觉得头更大,无奈的说道:“就叫成默不行吗?”
    沈道一理直气壮的说道:“当然不行,连个爱称都没有,怎么算的上关系亲密?”说到“爱称”的时候沈道一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成默无语。沈道一刻意的调戏,让成默略微有些尴尬,要换一个女生他一定会说:“我们算不上什么亲密关系,说没关系也行。”
    可旁边这个女人不仅仅是沈道一,还是沈幼乙,是他最在乎的人之一,他没办法这么说,更何况不出意外的话,也许沈道一应该存在不了多久了,他更没办法说出一些冷漠的话。
    他只是理性,并不是冷血。
    幸好沈道一也没有穷追猛打,两人聊起了填报志愿的事情,很快就到了阳明山福寿园的停车场,下车的时候雨势小了一些,成默先下车打着伞,去接了沈道一下车,沈道一伸手抱过那一束洁白的雏菊,毫不犹豫的挽住他的胳膊,并肩和成默向墓园走去。
    在入口处,成默借口上洗手间跟沈平打了电话,得知沈平刚进停车场,还在停车,成默就在洗手间里拖延了一会才出去。
    因为并不是祭奠的高峰期,墓园里十分冷清,除了一株又一株松柏在雨中瑟瑟发抖,就只有冷峻的石碑一排又一排孤单的林立在山野之间。
    罗佳怡的墓地离停车场并不远,两人大约走了五六分钟就看见有人站在雨里在给罗佳怡献花……
    虽然还有些距离,还是侧影,但沈道一眼就认出了不远处那个站在雨中鞠躬的人,是她的父亲沈平。
    沈道一停住了脚步,情不自禁的低声道:“爸爸?”
    成默没有说话,沈道一却狐疑的转头看了成默一眼,“你安排的?”
    “算不上安排,我只是跟沈伯伯聊了聊关于罗佳怡的事情。”
    沈道一冷笑一声,松开挽着成默的手,回头快步朝着墓园门口走去,成默马上跟了上去,将伞举在沈道一头上,两个人行走在风雨中,除了绵密的雨声,就只有湿哒哒的脚步声。
    “南姐,不想知道我跟沈伯伯说了些什么吗?”
    “没兴趣。”沈道一冷冷的说。
    “刚才南姐说祭奠没有意义,三年前我也这样认为,就在我爸的葬礼上,我很冷静的看着叔叔婶婶帮忙操持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仪式,心里还很淡然的想着柏拉图,觉得自己对死亡这件事看的很透彻。”
    “那又怎么样?”沈道一语气依旧不悦,但脚步却放慢了一些。
    “我回来之后去过我爸的墓地一次,也在这里……”成默指了指更高处的一片墓地,“我现在才明白祭奠的意义,时至今日,它绝不只是插上几炷香,摆上贡品,烧一堆纸钱,然后撒一圈酒,又或者讲究环保的献上一束花写一张追思卡……”
    停顿了一下,成默轻声说道:“实际上,我们祭奠的并不是死人,而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许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需要祭奠未来,提醒自己珍惜时光,好好生活的仪式;也许是我们需要祭奠回忆,感恩已逝之人的馈赠的仪式;也许是我们需要祭奠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祈求他人宽恕的仪式。总之,墓地,它是一个通向心灵的邮箱,是一个随时都在等候着你的心理咨询师,虽然它不会回应你,但是它能给你的悲伤、眼泪、孤独和悔悟提供了一个出口,它让你能够尽情倾诉和发泄,让你知道你的精神还没崩溃,不必花钱去看心理医生。”
    沈道一沉默不语。
    成默继续说道:“沈伯伯同样也很痛苦,也许你觉得他的痛苦远远不够偿还他犯下的错,也许你觉得即便他现在忏悔也已经于事无补,可如果说祭奠和忏悔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如今你做这一切对于罗佳怡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常说一句话逝者已矣,大家不过都只是在寻找一种心理安慰罢了。”
    沈道一停住了脚步,她的脸色变的苍白,她捏紧了拳头,那一捧白色的雏菊掉落在水泥地面上,很快就被豆大的雨点给打湿了,嫩白的花瓣沾染上了雨滴,垂下了原本昂着的花朵,软绵绵的躺倒在了淋漓的大雨中。
    成默高举着伞,颇有些艰难的弯下腰将花束拾了起来,“我昨天跟沈伯伯说,人不能停留在过去,更不能停留在过去的错误里,要向前看……这句话也是我想对老师说的。”
    “可我没办法原谅他……”沈道一的呼吸像是被雨水打湿了一般,显得无比的沉重。
    成默摇了摇头,“老师,你首先要原谅的,不是沈伯伯,而是你自己。”
    沈道一低下了头,看着雨点在积水里砸出一颗又一颗微小的水花,“我……没有接受惩罚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原谅?”
    “老师,我还跟沈伯伯说过,人的一生都在做一种关于平衡的选择,成全自己辜负他人,又或者辜负自己成全他人。我们凡人在面临这种选择的时候,大都两面都不想辜负,然而往往在这种局面之下很难坦诚的做到周全,任何人要在夹缝中协调矛盾,都会非常为难,于是我们就会下意识的选择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委屈另外小部分人。这也是我们人类的天性,就像祭奠仪式因为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延续到了今天,我们也因为对死亡的恐惧,选择成为了社会性的群居动物……”
    “我们人类是需要集体协作,才能生存下去的动物,在古代,脱离了集体就意味着死亡,因此我们的基因里都会刻着对集体利益的服从,所以每个人都在基因里害怕被集体排斥,并且在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无意识的选择得罪少数人,偏向多数人,这就是民主的由来。”
    “当你,当沈伯伯,面临家庭、学校的利益和罗佳怡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不自觉的选择了多数人的利益,这谈不上多大的罪恶,只能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没能顾全两方而已。实际上追根究底,罗佳怡的死是一个意外,更是一个误解。是时代和社会的悲剧,你只是被裹挟在其中而已,只要坦然的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没有什么不能被原谅的。”
    沈道一抬起头,生气的说道:“哪里这么容易?错误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被原谅,法律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沈平的声音在成默的身后响了起来,“小西,你怎么也在?”
    第040章 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3)
    成默抱着那束稍微有些凌乱的雏菊撑着伞站在狭窄的水泥路边,他的视线落在山岭之上,一排排翠绿的松柏之间是一排排黑色的墓碑,它们安静的伫立着,在雨中遥望蜿蜒北去的湘江河水。
    这其中有一块墓碑是他父亲成永泽的。
    此时沈老师和她的父亲沈平站在不远处,黑色的伞面罩在沈老师的头上,而举着伞的沈平已经淋的湿透。两个人的交流看上去并不顺畅,像是彼此都没有太多话可说的一样。成默没有可以去偷听两父女在聊什么,他清楚和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成默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过了片刻成默就听见了高跟鞋的哒哒声,成默转头,就看见沈老师踩着白色的高跟鞋冲进雨幕,快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雨点铺天盖地的打在她白璧无瑕的面孔上,而沈平则在雨中面色尴尬的注视着她的背影。
    成默上前,将沈老师迎到伞下,没料到沈老师竟然毫不避讳的挽住了他的胳膊,紧紧的贴着他的身体,带着他向罗佳怡的墓地走去。
    成默注意到了沈平惊愕的表情,就在三个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张嘴挥了挥手,似乎想要说什么然后拽住沈老师,然而最终他看着沈老师的面容,颓然的放下了手,撇过了头。
    与沈平擦肩而过之后成默无奈的说道:“这样好么?”
    沈道一冷哼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不好的?这叫做自食恶果!”
    成默只能摇头。
    沈道一抬手,狠狠的掐了掐了成默的胳膊,“摇什么脑袋?你算计我,我还没有跟你算账的!”
    成默没想到沈道一忽然下狠手,忍不住“哎呦”一声脱口而出,转头便看见短袖袖子处的胳膊已经红了一小片,成默也没有辩解“我这是为你好”之类的话。
    他没资格,他觉得,也许这更多的是为沈幼乙好。
    成默只是看了眼胳膊,没有说话,两个人在嘈杂的雨声中走了一小段路,沈道一撇了撇嘴,挽紧了成默的胳膊,将头偏向了成默,用撒娇的口气说道:“小默默!不会生气了吧?”
    成默摇头,淡淡的说:“我有那么容易生气吗?”
    “那怎么不说话?”沈道一问。
    “还在酝酿。”成默说。
    “成小默同学,麻烦你别跟我再说些什么大道理,这些我都懂,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成默心有所感,他转头看了沈道一一眼,她的表情好像很无所谓,但眼神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和落寞,像是被春雨摧残的花朵。
    这时沈道一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直直的望向了不远处罗佳怡的墓碑,墓碑的两侧种着还没有长大的松柏树苗,墓碑的底座铺着一层黄色的菊花花朵,很显然这是刚刚沈平祭拜过所留下的。
    沈道一松开了挽着成默的手,低声说道:“不管怎么说,佳怡不该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而我和我父亲都有责任。”
    成默并没有继续劝说什么,和沈道一一起走到了罗佳怡的墓碑前面,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顶端嵌着罗佳怡的彩色照片,相片上是一个长相秀气的女生,她披着头发,扬着笑脸,小鸟依人的样子。墓碑上没有刻下墓志铭,只有生卒年月,以及两句简单的“爱女罗佳怡之墓”,“父母泣立”……
    沈道一注视着罗佳怡的照片,轻声呢喃:“佳怡很爱自拍,最喜欢看《红楼梦》,却最讨厌《红楼梦》,说到林黛玉的时候偶尔会流泪,平时自己也琢磨着自己写些古诗词,原来经常混天涯词话论坛,笔名叫做‘飞泉漱玉’,我那个时候也有个笔名,我的笔名太羞耻了,就不和你说了,那个时候她很爱写古诗词,还自己印了一本小集子,虽然现在看有些无病呻吟,但用词还是很美的,很能唬一些不懂的人,其实是个很有才情的一个小女生,高中的时候还在网上发了一篇古言小说,不过可惜没有能写完……”
    沈道一的声音渐渐被雨声淹没。
    成默转头,就看见沈道一迅速避开了他探视的目光,看向了另一侧。不过很快沈道一就回过头来,只是她不在说话,像是盯着墓碑上面罗佳怡的照片,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的视线有些漂浮,瞳孔里仿佛没有焦距。
    成默故意打断了沈道一陷入回忆,将伞递给沈道一,弯腰将怀中的雏菊轻轻放在那层黄色菊花花朵上,接着鞠躬三次之后,轻声说道:“虽然在这个世界的你已经被观测到离去,但我相信在另一个时空你仍然存在,并且终将获得幸福。”
    听到成默的悼词,沈道一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成默,“能说些我听的懂的话吗?”
    “作为一个信仰科学的人,我觉得我说的挺好的!”成默诚恳的说道,见沈道一还是一副很不能理解的样子,成默便耸了下肩膀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说严肃点,我也会。”
    顿了一下成默看着罗佳怡的照片用虔诚而庄重的声音说道:“创造宇宙万物的主宰,赐人生命、气息的上帝,拯救人类灵魂的救主,感谢你让她睡在主的怀抱,享受了永远的安息,上帝已经接收了她的灵魂。使我们从其中得到了从上帝那里来的智慧,看到了人的结局,看到了人死的日子胜过人生的日子。智慧的心在遭丧之家,愚顽人的心在快乐之家。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
    说完成默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闭上眼睛,“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你的灵魂在天堂安息,祷告、祈求奉上帝的名!阿门!”
    沈道一抚了下额头,有些好笑的问道:“你是基督徒?”
    成默摇头,“不是,所以,我还能念《地藏菩萨本愿经》超度她……”
    沈道一盯着成默的眼睛看了半晌,见成默始终面无表情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将伞递回成默手中,冲着成默翻了个白眼,“好吧!你赢了!”说完沈道一就蹲了下来,将那束雏菊的白色花朵,一朵一朵从绿色的花茎上折了下来,与那些黄色的菊花一同堆在墓碑的底座上。
    成默低声说道:“宗教是能够抚慰人心的。”
    “那你怎么不信?”沈道一头也不抬的说道。
    “我信科学……科学和宗教没有区别,两者争夺的不过是解释世界的权利。也许最终他们将殊途同归。”成默说。
    沈道一用花艺的手法,将雏菊插入了墓碑前的石质香炉,接着又捡了些黄色的菊花妆点其间,她蹲在伞下,一丝不苟的摆弄完那些花,做出了一个漂亮的插花艺术品,才满意的从墓碑前站了起来,她将手伸到了雨伞之外,一边用雨水清洗沾染了一些绿色汁液的双手,一边转头看着成默说道:“所以呢?你打算用宗教还是用科学抚慰我?”
    成默没有回答沈道一的问题,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沈道一的眸子,和她站在黑色伞下对视了片刻,才开口轻声说道:“要不要陪我去看看我爸爸?”
    沈道一微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下手,才回答道:“好啊!”
    成默转身,沈道一跟着转身,这次沈道一没有挽住成默,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一起在斜风细雨中向着不远处的石阶走去,接着成默带着沈道一拾阶而上,向着一座山岭的最高处攀爬,越往上,墓地就越大,墓碑也越豪华,一直到环绕着山岭的墓碑只剩下三圈,成默才说道:“到了。”
    山岭上方的松柏树苗长的比下面的树龄要长,已经有了一点规模,最上方的墓地面积是下面墓地面积的好几倍,墓碑也是白黑相间的大理石,十分气派。
    成默带着沈道一向左侧的小径走,一直到立着“成永泽”字样的墓碑前才停住脚步,墓碑上没有照片,但写的有墓志铭——“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沈道一不由自主的轻声念道:“‘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这是尼采的话。”
    成默没有就沈道一的话题延伸下去,反而指着成永泽墓碑旁边空着的一个大理石格子,淡淡的说道:“旁边的这个墓室是我的,我的墓地也比我爸的先买……因为原本我会比我爸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