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不能懂,因为她觉得成默的眼光太狭隘,她甚至觉得自己十分愿意和成默交换人生。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红色贵族,她的人生基本已经确定。读书、学习、充实自我,拿一个光辉亮眼的学历,然后嫁给某个政治盟友家的公子。
    比如说万家的公子万胜,万胜当然很不错,长相学识都无可挑剔,似乎也是真心喜欢她,好吧!那就和他结婚,然后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想必他会很忙,自己闲暇的时光将会很多,但那并不意味着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必须应酬交际,她必须维护大人物的太太们的朋友圈,她必须参与到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
    不管她和对方的感情好还是不好,不管对方在外面是不是三妻四妾,甚至有私生子,她都要保持着和对方的夫妻关系,生出一个儿子来,悉心培养,让儿子成为接班人……
    好让家族的荣华富贵得以绵延。
    虽然她才17岁,可她甚至能想到她八十岁的生活将是怎么样的。
    也许在任何人眼中这样的生活都是一种完美。
    可在谢旻韫眼里,这种生活诚如她的微信头像,就是一种螺旋错觉,是一个由同心圆所组成的漩涡,让她的人生在不停的旋转中坠入深渊。
    命中注定这种东西,当它清晰可见时,就会变成一条束缚着人的身体与灵魂的锁链,它会越缠越紧,直到叫人窒息。
    每每想到未来,谢旻韫就无比的羡慕那些生而平凡的人。
    可她没有选择。
    即便是她最崇拜又讨厌的母亲,身为众多女性中的佼佼者,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桎梏。
    她不停的想要挣脱,她表现的比大多数男生还要优秀,她拼命的让自己变的完美,希望将来无需将自己的身体和尊严献给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希望自己能像母亲一样,能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人生,能成为家族值得培养的对象,而不是只作为一个生育工具。
    她讨厌完美又不得不追求完美,以争取更多选择的权利。
    但这些挣扎,这些不忿,这些努力和成默所面对的残酷人生相比,又多么渺小。
    自己凭什么指责他对不公的妥协?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她原本以为是成默的心态有问题,现在才明白是自己的心态的有问题。
    谢旻韫站在楼梯间里觉得周遭的空气沉重粘稠的像是水银,她仿佛听见了命运之神对她无情的嘲讽:“你看你装腔作势的感受着普通人的生活,你刚刚学会乘坐地铁,你刚刚懂得骑共享单车,你吃着便宜的食物,穿着和大家一样的校服,你觉得你能甘之如饴,可你以为这就是普通生活了么?”
    “那么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普通生活了吧!是在灾难与不幸降临的时候,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走向深渊。”
    “现在,你还愿意和成默交换人生吗?”
    谢旻韫额角已经缀满了汗珠,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肤浅的可怕,她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道理她一直都懂,可她还是不曾了解,命运能够对有些人有多不公平。
    谢旻韫转头抓着铁门把手稍稍探出楼梯间,她看见铺满耀眼的金色的天台上,杜冷和成默并肩而立,眺望着远处翡翠色的岳麓山,那一抹蜿蜒的绿色,在天际像是汹涌的波涛。
    成默的背影纤细又挺直,仿佛伫立于海天之间的一座灯塔。
    这一刻谢旻韫无比的期望成默答应杜冷的条件,她再也不觉得成默的妥协,是件他应该去深刻反思的事情。
    然而她却听见成默回应道:“杜冷学长,您的关心让我很感动,但想要和强者合作,自身也要成长为强者,我虽然算不上强者,但我觉得我还不需要他人的怜悯……”
    “我知道你有能力解决钱的问题,可你得清楚换心脏,并不只是钱的问题,合适的心脏源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找到的,你的时间可是很有限的。”杜冷稍稍皱眉,他觉得成默有些太不理智了,如此优厚又符合他需要的条件,他居然真的不多做考虑就拒绝。
    “再说,我对你并不是怜悯,而是认为你值得……你能察觉到长雅的地下黑市,能察觉到学点赌局,并提前布局,实在是我仅见的洞彻力如此之强的天才,如果我没有猜错,大概你在参加我举办的六一聚会的时候,就在筹划这一切了吧?当时我还没有发现你的天才……也许是被你和谢旻韫关系的嫉妒蒙蔽了双眼,也许是长期的顺风顺水让我逐渐骄傲了起来……”杜冷带着一丝自信的自嘲说道。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这次的当头棒喝!”杜冷扭头看了眼成默的冷峻的侧脸,真是一个天生的军师人才,任何时候都能保持镇定和冷静,因为他的心脏不允许他激动,虽然是受客观条件的限制,可这也足够赢得他的尊敬。
    成默低着头,半晌过后,他第一次转头看向杜冷,“这样的条件确实超乎我的想象,但我暂时还不想贩卖我的人生……”
    “我说过,不要急着回答,你需要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对你,我有足够的耐心……”顿了一下杜冷又笑着说道:“不过旻韫你还是不要有想法了,颜亦童挺好的……”接着杜冷又露出有些古怪神色说道:“好像,也很难……他哥哥……”
    成默打断杜冷,“我对任何女孩子都没有太多想法,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没资格去说这些。”
    ……
    成默回到班级里的时候,已经彻底的放了暑假,班级里的人早已散去,除了付远卓和颜亦童正在里面,神色有些不安的坐在位置上说话。
    “成默,杜冷没有难为你吧?”付远卓看到成默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大声问道。
    成默摇了摇头,“没有。”他还在想杜冷在衬衣上别的那枚徽章,图案和衔尾蛇的图案实在太像了,只是一个是蛇,一个是龙,一个只有一条,一个有两条,但在意象上是一致的。
    “那你们说什么说了这么久?我和副作用还去学生会办公室看了一眼,都没看见你和杜冷!”侧坐在成默座位上的颜亦童也转头看着正在走近的成默好奇的问道。
    “还能聊什么,自然是关于这次考试的事情。”成默暂时抛开关于徽章的思考,面不改色的回答道。
    “他是不是不打算赔付学点?”付远卓挑了挑眉毛,显然如果杜冷真要这样做的话,他就准备找上门去了。
    成默摇头,“杜冷完全没有提这件事,我猜他会付,但是六十六万学点我们很难兑换出去,或者说只能低价兑换出去。”
    “大不了我们不兑换了,自己用,小卖部那么多好吃的。”颜亦童嘟着嘴巴,大言不惭的说道。
    “六十六万足够把小卖部搬空几次了。”付远卓翻了个白眼。
    “不管那么多了,为了庆祝这次辉煌的胜利,中午我请客……”接着颜亦童又放低声音道:“要不要把宋希哲喊上?我们一起去吃大餐……”
    成默看了下手机,摇头道:“今天中午不行,我约了人有点事情!”
    ……
    注1:灯塔学(pharology),词源来自地名法罗,人类历史上第一座灯塔,七大奇迹之一亚历山大灯塔就坐落在这里。灯塔学,是一种非常冷门的学科,顾名思义,就是对灯塔的研究,虽然从事这项研究的人很少,但其实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问,一部世界灯塔史就是一部海难史,也是人类对海洋探究的历史。
    尾声 会迷路的人会有好运气
    成默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谢旻韫也在,她依旧背着她那个水手旗领一样的书包,这个时间点长雅的学生们基本都走完了,而大学生们大多也已经放了暑假。
    平日里喧闹的街道沉浸在一种夏日特有的灼热的安静中,走在斑驳阳光下的零星行人都懒洋洋的,身后的师大篮球场寂静无声,只有篮球架的影子孤单的伫立。
    202即将到站的时候,携带着一股焦躁的风,拂起了站在马路边谢旻韫的黑色长发,刹车声过后,汽车刚好停在了她的面前,谢旻韫抓着把手,迈开两条明晃晃的大长腿踏上了公交车。
    于是闷热的夏天,变的清凉了一些。
    成默隔着几个人跟在谢旻韫后面登上了公交车,顿时闷热被冷气消减了一些,他和谢旻韫并不经常在公交车站碰到,但是能碰到的机率也不低,所以没什么好意外的,但成默不知道,今天是谢旻韫刻意的等了他,他更想不到的是谢旻韫居然听见了他和杜冷的全部对话。
    不过就算成默知道谢旻韫知道了,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这并不会多大的改变两个人的关系,他们依旧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在关键的节点上,发生当时看起来并不算要紧的事情,却会深远的改写故事的走向。
    有些情节发生早一点,或者发生晚一点都不叫做巧合。
    巧就巧在正当其时。
    成默走上202,看见谢旻韫的身前有个位置,然而她却没有坐,成默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最近和谢旻韫的冷淡关系,于是视而不见的抓住了吊环,站定之后静静的凝视着窗外。
    谢旻韫用眼角的余光看了成默一眼,见他丝毫没有要走过来坐在座位上的意思,心里略微有些失望,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意的等成默。
    想要说声,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似乎这种事情对于成默来说毫无意义,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想法,要不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打算给自己解释过?
    想要问他为什么拒绝杜冷?生命那么珍贵,何必为了一点自尊放弃?可当初是不是自己掷地有声的告诉他人该有所坚持吗?
    又或者想问他,自己有没有什么能够帮的上忙的?他连杜冷的帮助都不接受,更何况自己,再说,这种事情自己现在真能帮助他吗?只有求助母亲。可按照母亲的性格,只会冷漠无情的拒绝吧!
    谢旻韫一向古井无波的心里,涟漪阵阵,可想说的话那么多,想问的事情那么多,她却始终没能够开口,两个人隔着好几个人,站在并不算拥挤的过道里,都望着窗户外面的街景在202的摇晃中慢慢流淌。
    谢旻韫几次偷瞧了成默的侧脸,却始终没能叫他出的名字。
    她心乱如麻,想自己也许应该找一个完美的借口,比如有关于微表情学习的事情要咨询,又或者想要购买什么心理学的书,可想来想去都觉得有些虚假,成默的眼睛那么厉害,一定会看穿自己就是借机找他搭话。
    这么丢脸的事情不能做。
    就在谢旻韫纠结着胡思乱想之际,202已经开过了满目波光的湘江一桥到了五一广场站。
    她该下车了,也许下次再见就是九月份开学,但她别无他法,只能下车,谢旻韫有些遗憾,冷着脸在一众偷窥她的视线中走到了后门。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有些生气,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气成默那石头一样的性格,还是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傲娇,很多事情明明只要开口询问就能化解,可他不说,自己也就不问。
    下车走了几步,听到202关门的深远,谢旻韫回头,想再看一眼公交车上的那个身影,然而却吓了一跳,因为她发现成默就在她身后,她稍稍楞了一下,嘴唇微张红着脸,刚打算质问成默是不是在跟踪她。
    还没有来得及发声,成默就面无表情的与她擦肩而过,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谢旻韫知道成默的家不在这里,他对逛街也没有爱好,没有重要的事情,肯定不会在这里下车。
    因为上午不小心偷听到了成默和杜冷的对话从而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谢旻韫忽然对这种事情全然不反感,虽然有些不礼貌,可强烈的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她。
    于是谢旻韫远远的跟着成默穿过人流,她紧紧的盯着成默那消瘦的背影,走过了摆满五颜六色零食的良品铺子,走过了放着g大调小步舞曲的钢琴店,走过了挂着帘子的日式拉面店,直到一家门面颇大的旅行社,她看着成默径直走了进去。
    谢旻韫犹豫了一下,背着书包远远的假装不经意的走过那家旅行社,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见成默坐在一株绿色节节高的旁边,穿着衬衫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员正在跟他说着什么。
    毫无疑问,他暑假应该是要去旅行,他是要去哪里呢?
    “他去哪里关我什么事?他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凭什么关心他?我为什么要关心他?”谢旻韫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转身打算原路返回,然而她走的方向却和地铁站的方向背道而驰,路痴在她心有所思的时候更加严重了。
    “他这种没有朋友的人,一个人去旅行吗?颜亦童和付远卓……他们应该算不上朋友,只是同伴而已,只是短暂旅途上的走散了也不会觉得伤心的同伴……可你连同伴都没有,你还担心别人没有朋友陪伴去旅行?真是荒谬。”
    谢旻韫被太阳照的汗如雨下,夏天真是个既糟糕又愉快的季节,痛并快乐着,她拿纸巾擦了擦汗水,才想到自己应该走到楼宇间的阴影里,当她走进阴影中,路过敞着门的奶茶店,被里面吹出来的凉风吹的心头舒畅时,才发现她既没有看见开始路过的良品铺子,也没有看见那间放着g大调小步舞曲的钢琴店,更没有看见挂着布帘子的拉面店……
    “真是个笨蛋,又走错路了!”
    谢旻韫抬头看了看四周,按照记忆去找那些标志性建筑,然而那些高楼大厦似乎长的一模一样,她站在原地定睛去看那些五颜六色的广告牌,直到发现了一块熟悉的播放着地产广告的巨大屏幕,才确定了方向,小心翼翼的朝着来路走去。
    虽然她可以问路,想必路人是很乐意被她这样的漂亮姑娘问路的,然而她却没有去问,宁愿自己摸索着前进。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谢旻韫终于看见了开始成默进入过的哪家旅行社,她情不自禁的朝里面望去,旅行社里已经没有了成默的身影,在炎热的中午,整个旅行社的大厅空荡荡的,玻璃里面的那株绿色节节高显得有些孤单。
    谢旻韫心想:“天气实在有点热,或许我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暑假好像还没有什么计划,也许也能旅行一下,走走看看,这家旅行社应该不错,我就进去问问看……”
    于是谢旻韫稍作犹豫,还是推开玻璃们走进了这家旅行社,她径直走向开始成默坐过的位置,脖子上挂着工作牌穿着白色条纹衬衣的女工作人员正在吃盒饭,谢旻韫又一次犹豫了,这个时候打扰别人似乎不太好,去打听另外一个男生去哪里似乎更不好,她站在原地,凝滞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
    “同学,请问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
    谢旻韫手里拿着欧洲艺术夏令营的资料还有定金单走出了旅行社,给她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送她到门口,“谢同学,记得尽快把你的护照送过来,最迟后天。”
    谢旻韫点头,“我下午就送过来。”
    两人道了再见,她将资料卷成筒状,握在手里,离开了旅行社朝着地铁站走去。
    这个城市上空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信号,每一段频率都有它的接收者。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刺猬,他们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只有开口才能看见彼此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优雅。
    谢旻韫决定先开口。
    2018年7月1日。
    暑假开始了。
    这似乎和曾经的暑假并没有什么不同。
    谢旻韫十七岁。
    十七岁的夏天,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