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槐序头一次见到裴烬这样对待一个人。
    犹记得他们少年时,司槐序最厌恶的人便是裴烬。
    他高傲,裴烬比他更狂妄,他优秀,裴烬比他更惊艳,他拥护者众多,裴烬比他还要呼风唤雨。
    他厌恶裴烬,但他的骄傲令他与此同时,不得不认可裴烬。
    少年时,司槐序只见过裴烬为夺魁首而拼命,青年时,他见裴烬尸山血海中为自己拼命。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裴烬为救一个人,不惜自己走一遭黄泉路。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是真正无情之人。
    “让他们走。”
    司槐序眉眼轻敛,转身踏碎虚空,恰在此时,一道罡风袭来。
    他睁开眼睛,化灵力为掌凌空一捏,一人脖颈应声被掐断。
    东幽精锐的尸身软绵绵自半空中落下来,紧接着,愈发多的东幽精锐似山洪海啸般,铺天盖地涌来。
    与此同时,飞舟之上,温寒烟反手抬起尘光,格住鸿羽剑。
    “空青,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拧眉看着近在咫尺这张脸,空青脸色青白,脸颊上浮现起不规则的凸起,仿佛有什么在其中游走,一寸寸侵蚀着他的身体。
    他瞳仁泛白,闻言无动于衷,见一击不成,抽回鸿羽剑反手又是一剑刺来。
    动作幅度之大,引得腰间香囊摇曳不止。
    变故突如其来,温寒烟催动灵力震开空青,转头一看,许多早已离开东幽的仙门中人,竟在这个时候不约而同赶了回来。
    只是众人皆面容僵硬,脸色发青,瞳仁泛白,眼眶却染着诡异的猩红之色,看模样简直和空青如出一辙。
    窄刀裹挟劲风自左侧斩来,与此同时,一把长剑横在右侧退路,温寒烟腰身一拧,足尖点地旋身退至半空。
    叶凝阳和叶含煜双双收回手,泛白失焦的眼睛微转,直直盯住她,紧跟着攻过来。
    温寒烟唇角紧抿。
    不对劲。
    若说空青方才那一击不过是错觉,可如今叶凝阳和叶含煜几乎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们不仅被旁人惑了心神,这种邪术妖法还能够使他们体内灵力修为暴涨,至少瞬间拔高两个大境界。
    空青本是天灵境,方才出手却似有合道境威势,叶凝阳和叶含煜更不必提。
    温寒烟朝着倾轧而来的人群投去一瞥,神情逐渐沉凝。
    前来东幽出席宴席的,皆是各宗大能和精锐弟子,如此想来,此刻剑冢之内众人,岂不是大多都在炼虚境之上?
    “你倒是不蠢,竟还能清醒地站在这。”
    司鹤引见温寒烟神情,便知道她心下多少有几分考量。
    他唇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在惊天动地的动静中闲庭信步而来,脸上那抹笑意在身后铺天盖地涌来的修士簇拥下,更显出几分濒临癫狂的冷血。
    “但横竖都是一死,清醒着死,和糊涂地死,本质上也没什么大的分别。”
    司召南跟在他身侧,目光掠过温寒烟时,见她并未失去神智,只是微微一顿,便收回视线。
    他直接越过了司槐序,不偏不倚朝着司鹤引躬身行了一礼:“家主,这二人如何处置?”
    司鹤引掌心金光大盛,祭出一盏引魂灯,灵力汹涌灌入其中。引魂灯自他掌中极速涨大,盘旋升入半空之中,灯盏焕发出刺目的光晕。
    几乎是同时,受制之人陡然变得更加躁动不安,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包围圈正中的两道身影,宛若想要将猎物撕碎的噬人恶兽。
    “这两个人的命——”
    司鹤引的脸被灯光映得发白,眼眸却愈发漆黑,“今日,我要了。”
    ……
    一炷香前。
    “怎么是你!?”
    司鹤引单手扶着门板,眼神深晦不明,眼底倒映出一张乖顺无害的笑脸。
    “家主。”
    司召南拱手行了一礼,礼仪挑不出错处,片刻,直起身笑着看他,“不请我进去坐坐?”
    司鹤引盯着他看了片刻,侧身让了半个身位。
    他不说话,司召南也并不生气,慢条斯理走近内间,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司鹤引看着他动作,眉眼间不悦更深。
    不过一个旁系中的旁系,血脉杂得不能更杂。
    若非他早年心生怜悯,又见司召南懂眼色会来事,将其带在身边,恐怕对方到现在还是个零落在外、孤苦无依的下等人。
    哪里有资格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司召南不偏不倚迎上他视线,端着茶壶的手腕微顿,又斟了另一杯茶。
    他将斟满了茶的杯子和引魂灯一同推过去。
    “司珏少主的死,主上也感到十分遗憾。”
    窗边槐影浮动,一阵风过,将槐枝吹得乱颤,几片槐叶在风中坠落。
    “他托我将这盏引魂灯交给您,还要我带给您一句话。”
    司召南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只唇边笑意被日光映得深邃。
    “从今往后,这些仙门大宗皆归您号令。”
    “放眼整个九州,今日过后,不仅是东幽,半数都是您掌中之物了。”
    ……
    司鹤引眸光扫过司槐序,看着司召南的眼神说不上平和,却又似是顾及着什么,并未发作。
    “为何他没事?”
    司召南施施然一拜,十足的恭敬模样:“想来是老祖闭关已久,不受俗世侵扰,避了过去。”
    司鹤引眼神微顿,没有出声。
    司槐序长袖一扫,破开一拥而上的东幽精锐,他修为虽高,却顾及东幽弟子性命,出手留有余力。
    不多时,他身侧便形成一片真空地带,道道金光自地面下冲出,缠绕上近身之人,脚边横七竖八皆是脸色青白的东幽精锐。
    司槐序眼眸深得可怕。
    榕木可长生,九州内常称之“万年青”,可以藤蔓状的气根蔓延望不见边际。
    自高空向下俯瞰,一片岁月安宁静好,然而地面之上,它却无形中以气根绞杀周遭植木,独木亦可成林。
    这些修士多半是被榕木种子侵蚀入体,以魔道邪术惑乱心智,反受人所控。
    “东幽的万年青,是你种下的。”
    司槐序冷眸微抬,紧锁住司鹤引,“你什么时候竟勾结上九玄城?”
    “槐序老祖,您误会了,万年青并非我所栽。”司鹤引倾身行了一礼,语气却半点谈不上恭敬。
    但他并未否认勾结九玄城,也不欲多做辩解,并指朝天催动引魂灯,灯中虹光愈发刺目,几乎将整片空间映得亮若白昼。
    灵光无孔不入,所过之处,倒在地上毫无生机的尸体竟再次扭动起来。
    喀嚓——
    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此起彼伏,司槐序拧眉垂下眼睫,受他所制的榕木人竟强行破他阵法。
    他们以肉.身生生扯断地面之下延伸而来,束缚着他们的金光,关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胸腔凹陷,脊骨断裂,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再次攻了上来。
    “您说我勾结九玄城,提起‘勾结’二字,正好晚辈也有些话想要问您。”
    司鹤引抬手一摆,示意裴烬方向,微微一笑,“您身为东幽老祖,应当不会认不出此人究竟是何人吧?”
    司槐序眼底冰凉地看着他,殷红的薄唇紧抿,一言未发。
    “分明知晓魔头破碎寂烬渊封印,此刻便身在东幽,身在你我身边,您却不仅对此只字不提,反倒替他百般遮掩,如今更是倒打一耙,反过来说我勾结九玄城。”
    司鹤引轻轻一笑,“好在晚辈见此人出手杀性凛冽,心存狐疑,关键时刻识破魔头诡计,更是生怕魔头杀性泛滥伤了您,命东幽精锐弟子上前助您,可您竟然丝毫不顾门下芸芸众生,出手狠辣。”
    倒地不起的修士宛若雨后春笋渐次而起,摇摇晃晃飞扑而来。
    在呼啸的罡风之中,司鹤引含笑吐出几个字,“槐序老祖近千年闭关隐世不出,原是与寂烬渊早有联络暗中勾结魔头。我身为东幽家主,虽然深感痛惜,可为天下苍生着想,却也不得不秉公办事。”
    掌心引魂灯光晕冲天而起,他高声喝令,“拿下他们!”
    话声刚落,地面龟裂而去,无数榕木气根以摧山裂海之势翻涌而出。榕木人身躯僵硬,行进速度却极快,在轰鸣汹涌的藤蔓间来回腾挪,转瞬间便杀了过来。
    “众人皆被榕木所控,又是因为香囊?”温寒烟瞬息间反应过来,猛然抬眸看向司召南。
    他们初到东幽之际,每人皆收到一枚来自司召南的香囊。
    她当日莫名感觉有几分不对,以神识查探一番之后,却并未发现什么破绽,便将其收入了芥子之中。
    今日才知晓,原来其中根本不只有桃花蛊。
    但为何她并未受控?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司召南远远立在榕木人之后,遥遥朝着她投来一瞥。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与当日别无二致的友善笑意:“不知寒烟仙子,昨夜睡得可好?”
    温寒烟脸色瞬间冷下来:“你这话是何意?”
    “榕木虽已在东幽种下多年,这么长时间以来,早已绞杀周遭树木植被,你们所见的槐木花草,早已皆被它所杀,从内而外完全替代。只可惜,榕木种入体需要时间,你们来的时候太短,为此我可是头痛了很久,也费了很大力气,才终于寻得破解之法。”
    司召南耐心极好地道,“寒烟仙子,时常跟在你身边那位名叫空青的弟子,眼神果然极好,对你也极其关注,竟一眼便看出,我赠予你的那枚香囊与众不同。”
    他悠悠一笑,“自然不同,那可是我为你特意准备的,里面有着旁人没资格享用的东西。毕竟,也并不是每个人体内,都有无妄蛊这样千年难遇的宝贝。”
    此人竟知晓无妄蛊。
    温寒烟眼神骤然下沉,却见司召南又叹了口气,“只是,我却并未想到,昨日那香囊刚派上用场,今日我便感知不到其中灵力。”
    他眼眸微转,和和气气看一眼裴烬,“想来,是有人看不惯你体内有别人的东西,昨夜察觉之后,不仅承受了无妄蛊的反噬,还替你将不属于你的灵力剥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