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寒烟瞳孔微微放大。
    巫阳舟那张平凡却淡漠的脸逐渐展平,像是一幅没有灵魂的画,紧接着,在她视野之中化作万千光点,四散而去。
    在虚假的五官之下,显露出一张极其丑陋的脸。
    并非温寒烟想要用这种词来形容,但她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描述。
    别说是美人如云的修仙界,就连凡人界,也少有这样狰狞的面容。
    巫阳舟的整张脸上都布满了伤痕,有些像是火烧的,有些像是被野兽啃噬,凸起的伤疤交错占满了整张脸,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见他露出真容,卫卿仪也愣了愣。
    巫阳舟看向温寒烟,语气竟然出奇的平静:“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眼便能看出你用过幻形丹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我用过。”
    温寒烟安静地看着他,这副尊容虽然令人惊讶,但却不至于令她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
    见她毫无反应,也并不说话,巫阳舟眼底浮现起一抹意外。
    他周身戾气稍微淡了点,扯了扯唇角,脸上的伤疤随着他的动作活动起来,仿佛无数爬虫蠕动,更显得不堪入目。
    “不只是用过,我时常去用。所以幻形丹的味道,别人感受不到,我却一靠近便能辨认出来。”
    说完这句话,巫阳舟便死死地盯着卫卿仪,等待着她的反应。
    卫卿仪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流露出几分疑惑:“这又如何?”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打碎了什么小心珍藏了上千年的珍宝。
    “如何?您竟然已经不记得了。”巫阳舟轻轻笑了一声,“夫人,您食言了啊。”
    “您还记不记得,是您曾经亲口对我说,每天您都会给我一枚幻形丹。是您让我跟你走,您会给我一个家,是您让我不要害怕!”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一份诺言,我独自一人守了一千年,可现在您却告诉我,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千年前他根本不是什么浮屠塔之主,也根本没有人对他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他只是个无处可贵、面目可憎,受人嫌弃到连随随便便一个路人,都能因为心情不好而踹他一脚的狗。
    他什么都没有。
    自有记忆以来,巫阳舟就记得,他一直在路上。
    今日到这里讨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想办法换个地方,试着多活几天。
    他半张脸上都有深刻的伤疤,像是被火烧过。
    但曾经发生过什么,究竟为什么会留下这么恐怖的伤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起初没人敢欺辱他,因为不知道他这一身伤究竟是从何而来,担心他是条疯狗乱咬人,大多不过是敬而远之,路上碰见了也远远地绕开避着他,更不会有人大发善心施舍给他点食物。
    后来,他记得他无意间遇见一个小女孩。
    女孩三四岁大,一个人站在路边哭,他那时已饿得浑身都没力气了,却还是不忍心,艰难走过去,翻遍了浑身上下,也只找到最后一口馒头。
    这馒头在他身上放了许多天,他舍不得吃,此刻散发着一种酸臭的馊味。
    他担心她嫌弃,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踌躇良久,女孩却先一步发现了他。
    她看着他,莫名地便不哭了。
    他心头一松,动了动唇角,尝试着露出一个最友善的笑容。
    女孩一愣,盯着他那张诡异惊悚的脸,忍不住再次哭起来。
    这一次的哭声或许比先前更响亮,所以她走失的父亲循声找了过来。
    巫阳舟生得人高马大,虽然时常吃不饱,身高却半点没含糊。
    那男人看着他的脸,似乎有些胆怯,但爱女心切,下意识抄起身旁一块大石头砸了过来。
    巫阳舟饿得眼冒金星,四肢都轻飘飘的,根本躲闪不及,被砸断了一条腿。
    这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开端,自那之后,他的日子愈发水深火热。
    一开始,是他腿脚不便,有人嫌弃他步伐缓慢碍事,便一脚把他踢到路边去。
    后来,年轻的少年少女使不完的劲,便要往他身上使。
    那条断了的腿没钱医治,好了又断,断了又好,后来甚至开始腐烂流脓。
    这时候旁人担心靠近他会染病,终于不再来欺辱他,他总算过上了一段清净日子。
    但还是没有饭吃。
    有一日,巫阳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再饿下去,他就会死了。
    他鼓起勇气,跛着脚去要点吃的,却被摊主厌恶地用石头砸开,让他快滚。
    托着浑身伤痛往回走时,巫阳舟瞥见几只野狗,正在争抢一块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骨头。
    那一瞬间,他几乎半只脚踩到鬼门关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力量。
    他像是疯了一样扑进野狗群里,去抢那根骨头。
    骨头到了手,野狗龇着牙低吼,他却只顾着将沾满了腥臭泥水的骨头往嘴里塞。
    野狗扑上来,咬花了他剩下半张脸。
    巫阳舟那时觉得,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不会再有什么更可怕了。
    他没想错。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愿望,不久之后他便遇见了卫卿仪。
    那时整个宁江州都飘着一股清香的味道,他馋得口水止不住往下流,正巧碰见一名看起来极其纤瘦的玄衣女子站在小摊前,正在买吃的。
    就在摊主将东西递出来的那一瞬间,在一旁守了许久的巫阳舟二话不说冲过去,劈手要去抢,眼神凶狠得与当时的野狗无异。
    玄衣女子却连头都没回,巫阳舟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便感觉手背一痛,到手的食物又被轻而易举地拿了回去。
    “想吃?”卫卿仪高举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小孩,那你也不能抢啊。”
    她的目光坦然,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一张丑陋的脸。
    巫阳舟下意识低下头,一只手遮住脸,却站在原地没走。
    他顿了顿,没再伸手抢,只木着声音试图露出最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给我。”
    “这就不叫抢了?”卫卿仪被他反应逗笑了,饶有兴致地接着逗他,“你该说,‘请问能不能分给我一块?’”
    或许是她看他的目光和寻常人不同,巫阳舟迟疑良久,干巴巴道:“请问能不能分给我一块?”
    下一瞬,温热的糕点便兜头被扔到他怀里。
    巫阳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但动作却不停,像是生怕她反悔了,狼吞虎咽连着油纸包一同往嘴里塞。
    “哎,你这个傻小子,慢点吃啊。不对,是分你一块,怎么你一点也没给我留?”卫卿仪头痛,叹口气转回身,“算了,老板,再给我来一份。”
    一炷香后,一人蹲在墙边狼吞虎咽,怀中抱着好几个油纸包,另一人悠哉坐在墙上晃着腿,慢悠悠吃着。
    卫卿仪垂眼:“小孩,好吃吗?”
    巫阳舟头也没抬:“好吃。”
    卫卿仪愕然瞪大眼睛:“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觉得它好吃的人,其他人都嫌弃得要命,哪怕是把这东西折腾出来的那个人也一样。”
    巫阳舟不理她,闷头又开了一袋,把脸深深地埋进花香里,往肚子里咽。
    没人搭理,卫卿仪也不觉得尴尬,或许她也并不需要回应,只是想说,自顾自道,“那个人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次吃的时候眼神都很痛苦,他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还有另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整天老气横秋的,拽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卫卿仪下了决断:“绝对是他们没眼光,你说是不是?”
    几包糕点下了肚,那种仿佛感受不到胃部的空虚感总算被抚平。
    巫阳舟的动作慢下来,耳朵里终于能听见别人的话,下意识抬起头来:“对。”
    但他这一抬起头来,却猛然间发现,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卫卿仪语气埋怨,眼睛里却发着亮。
    莫名地,巫阳舟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刚落肚的食物又要被别人夺走。
    但他心里又涌上一种说不上的感觉,酸酸的,后来他才明白这叫羡慕。
    但那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阳光洒落在她肩头,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通透。
    “你……是仙人吗?”他脱口而出。
    “仙人?噗。”卫卿仪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小子。”
    她故意凑近了些,左右转了一圈,“我长得很像仙人吗?”
    巫阳舟:“像,你好看。”
    “你要真这么想的话……”卫卿仪清了清嗓子,唇角怎么都压不下来,语气喜滋滋的,“那我就是咯。”
    “嗯。”巫阳舟道,“不像我,没有人喜欢我,所有人都讨厌我。”
    卫卿仪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他的脸:“他们嫌弃你?”
    巫阳舟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因为我长得太可怕了,你最好也不要看我,否则你若是吓晕了,我没钱给你治病。”
    卫卿仪眼底流露出几分复杂,半晌才勾起唇角:“谁要你给钱治病了,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看我?”
    她晃了晃腿,“虽然没仔细看过你的脸,但我见过吓人的东西比你想象中多多了,你无论长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
    巫阳舟又打开一包糕点,这是他怀里的最后一包了。
    他不敢相信她的话,从前不是没有人试图靠近过他,口口声声说不嫌弃他。
    但那些人不过是强迫地掰开他的手臂,露出那张脸来,然后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说:“虽然你很难看,可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会掀起你的。”
    像是一种施舍。
    在他信以为真之后,这些一闪即逝的虚伪善意,很快就会消失。
    没有人真的在意他。
    他们只不过想从他身上获得些可怜的优越感。
    巫阳舟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一边低着头问:“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