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头也没抬地说:“别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裴氏少主是什么伤春悲秋的风雅人。”
    裴烬鼻腔轻嗤一声,甩袖掩住掌心伤处。
    他回眸,颇有几分桀骜轻狂:“云风,看了这么久,那你倒是来说说,方才我这秘术你能接下几招?”
    “整日打打杀杀,这有什么意思?”
    云风慢条斯理抽出一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在这难得的深秋初雪之中优雅摆了两下。
    “一招我都接不了。”
    他丝毫不嫌丢脸,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一脸正色道,“同你切磋的时间,我都能与流华师妹说上好几句话了。”
    裴烬一早便料到这种回应,唇角扯起几分嘲弄。
    “收了你这样的懒鬼做弟子,潇湘剑宗还真是师门不幸。”
    说罢,他转身从假山巨石上潇洒飞身而下,指尖弹出一道灵风,直扫向云风手中的折扇。
    云风对此早已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知道裴烬攻势指向何处。
    他面不改色一转手腕,轻而易举躲开他的偷袭。
    末了他脚步不停,顺势轻盈转了一圈,一身雪色道袍衣袂翻飞,风流至极。
    翻飞的黑色衣摆翩然落下,裴烬环臂站到他身边,嗤笑:“装腔作势。秋日摇折扇,也不怕冻死。”
    “非也非也,此言差矣。”
    云风煞有介事道,“虽然我修为不及你,但也不至于被你如此小瞧。修仙中人皆有灵力护体,根本不畏严寒。”
    他手腕转了转,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晃了几下折扇,冷风从他腕间嗖嗖往外冒。
    “岂止是秋日摇折扇,哪怕是冬日我也要摇。”
    裴烬似笑非笑揶揄道:“又与司星宫那个玉流华有关?”
    “正是。”
    “多少年了,你还在缠着她不放?”裴烬一言难尽,“我看她根本懒得搭理你。”
    “这便是你误会了。”云风得意一笑,“流华师妹最喜欢我这副打扮。”
    裴烬给面子地敷衍他:“此话怎讲。”
    “平日相见时,她大多时候都只同我说两句话。但我第一次手持折扇同她见面时,长嬴,你猜她同我说了几句话?”
    裴烬方才修炼过秘术,此刻身体有些脱力,精神却极其亢奋。
    他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方才血阵祭出腾龙时的畅快之感,听了云风的话,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口应了声:“嗯?”
    云风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自顾自美滋滋感慨道:“她与我说了三句话!”
    “哦。”裴烬兴致缺缺,半晌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冷淡,加了一句,“说了什么?”
    “平日里,雷打不动‘你好’,‘再见’。”
    顿了顿,云风下颌微抬,似是想到什么令人骄傲的事,慢慢吐出几个字,“那一日,她又对我多说了两个字。”
    ——“‘骚包’。”
    “……”裴烬抚掌两下,皮笑肉不笑,“真是恭喜。”
    他一个动作没留意,拍掌时用力极大,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流出。
    裴烬没太在意,只随手抹了一把血迹,云风却多看了他一眼。
    “但……长嬴,要我说,这秘术你还是少用为妙。”
    裴烬漫不经心问:“怎么?”
    “你们裴氏三十六秘术霸道强横至极,能学成一两个都是人中龙凤了,更别说你,一年之内一口气学了个遍。说起来,别看你现在只是个合道境,若是当真用了方才那一招,我看你打悟道境修士都不在话下。”
    静默片刻,云风叹口气,“长嬴,我知道你好胜要强,不过世间万事万物皆要遵从规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样的秘术需要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真正落在裴烬耳朵里的也不过只有几个字。
    “什么叫‘只是个合道境’?”
    裴烬不悦抬起眼,毫不客气拍了一下云风后脑勺,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我十七岁晋阶合道境,放眼整个修仙界,谁不知道‘天纵奇才’四个字几乎就刻在我脑门上?”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到你这,我就变成了‘区区合道境’?”
    云风脸色一垮,心疼地顺了顺被裴烬弄乱的发型。
    他笑得有点无奈:“你为什么抓住的重点总是这么离奇,我要说的分明不是这个。我听我父……额,师尊说,你们裴氏的秘术需要燃烧心头之血才能……”
    裴烬不屑嗤笑打断他:“几滴心头血罢了,旁人或许看得重些,但对于我们裴氏子弟来说,又不是不可再生。不过是耗费的时间长了些,折损些寿元,又不会动摇修为根基,有什么大不了的?”
    云风动作一顿,愕然,“你不怕死?”
    “年纪轻轻,活都还没活多久,怕什么死?”
    裴烬懒洋洋靠在树干上。
    秋叶枯黄缀在枯枝上,于风中狂乱摇曳,欲坠不坠。
    “再说了,活那么久又有什么好。”
    他盯着那片枯叶,“万事有尽头才显得珍贵,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惩凶除恶,在世的每一日都无愧于心。”
    两人皆只穿了一件单衣,一阵秋风过,凉意渗透薄薄的衣料黏在皮肤上,寻觅着破绽想要钻入骨髓。
    “话虽如此,可耗损心头血终究会使你陷入虚弱,状态实力大打折扣。”
    云风扯了一下风中摇摆的袖子,又把话题扯回来。
    “如今你人就在乾元,倒是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但日后及冠,依照你们裴氏的规矩,你那时就要离家。若你独自一人在外游历,在这种时候遇上什么仇家对手,岂不是麻烦大了?”
    “你怎么像我父亲母亲一样,老气横秋,婆婆妈妈。”
    裴烬不多话,干脆利落一偏头示意身侧空地,扬眉挑衅道,“就算是刚用过秘术,现在我闭着眼睛也能打十个你,不信试试?”
    “不了不了。”云风连连摆手。
    他熟门熟路从芥子中掏出一块糖塞到裴烬掌心,“老规矩,这一次我便用这个赔罪,比试留到下次,怎么样?”
    “成交。”
    这事显然不是头一次发生,裴烬三两下撕开糖纸,熟稔仰头将糖扔到口中。
    甜意在口腔中瞬间蔓延开来,压下难耐的血腥气。
    他撩起眼皮看云风一眼,“去年的比试拖到今年,如今已是深秋,转眼马上又要到明年。时间拖得越久,你我之间差距越大,我倒要看看,全天下的糖被你一人搜刮干净的时候,你会被我打成什么惨样。”
    苍穹一片黯淡,纯白的雪被夜色镀上一层灰白色。
    雪花飞扬,依旧在向下落,隐隐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几片雪落在枯枝枝头,压得细枝略略弯折。
    那片枯叶终究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伴着雪一同坠落下来,在风中卷集着落在云风脚边。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只要能勉强争些寿元陪在流华师妹身边,我便知足了。”
    云风摇了摇折扇,碎发在脸侧飞扬。
    “若真有那一日——”
    他微微一笑。
    “还望长嬴你,手下留情。”
    ……
    雪依旧在下。
    白墙黛瓦的精致建筑掩入远山,被彻底湮没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中。
    血迹落于雪中,仿佛点点盛放的红梅,梅花开得艳丽。
    一地零落逐渐汇聚成泥泞血河,暗红色的血迹汩汩淌过浸透了白雪,透出几分狰狞腐朽的死气。
    上千名修士皆是一身朱红长衫,衣袂上金丝绣枫,御剑高悬,居高临下将整个断崖围了个水泄不通。
    虹光闪烁交相辉映,似闪电般间或点亮夜幕。
    为首之人严阵以待,紧盯着断崖边那道身影。
    “前方是死路,裴烬,你如今身受重伤,无路可走了。”
    “一年前的今日,你一夜之间屠尽乾元裴氏,三百五十八条亡魂被你搅得不得安宁,整个宁江州血流成河,你可知罪!?”
    “魔头,今日我兆宜府便代裴氏家主清理门户,以祭他在天之灵!”
    断崖边瀑布飞流直下,流水滚滚向远方奔涌,轰鸣声惊起无数飞鸟,在漆黑的苍穹中远去,被浓云吞噬。
    裴烬负手站在断崖边,虽是浑身浴血,神情却丝毫不见狼狈。
    “在天之灵?”
    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话,他慢条斯理重复一遍,轻蔑嗤笑一声。
    昆吾刀在他手中嗡鸣不止,浓雾几乎比夜色还要更沉,裹挟着森冷戾气缭绕刀身。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识海中都是一阵刺痛,尖利的鬼哭声钻入他们灵台之中。
    无数修为尚浅的修士惨叫一声,控制不住从飞剑上跌落下来。
    裴烬慢慢道,“还需要提醒你么?裴氏上下满门亡魂皆在我手中这昆吾刀里备受折磨。”
    他唇角翘起一抹不只是嘲弄还是邪气的弧度,“又何来在天之灵。”
    寒风卷起他衣袂猎猎狂舞,他轻描淡写扫一眼步步紧逼的包围圈,倏地一笑。
    “‘昆吾’近日胃口大得很。”
    裴烬随手挽了个刀花,将昆吾刀反手插入身侧地面之中。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送你们一同好好品尝品尝其中滋味如何?”他眯起眼睛,“也不枉你们从云州追着我一路到历州来的心意。”
    “竖子张狂!”
    为首那人红衣在风中狂舞,脸色沉凝,盯着裴烬身上残破黑衣,衣摆处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反射着冰冷的光晕。
    “腾龙纹是裴氏家纹,端方清正,大义凛然——你裴烬却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将裴氏一族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