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预演过无数次他的反应,甚至在睁开眼看见人的瞬间,本能感到惊悸和恐惧。但唯独没想过,第一句话只是:
    “疼吗。”
    语气甚至已经恢复平静。
    见她不说话,抬起头:“是什么感觉?”
    她又不知道。镇定答:“不疼……有麻药。”
    他“嗯”一声:“是怕影响前途?”
    她不敢贸然回答,低头揪住被角。
    “好好跟我说,”他双手交迭,放在膝上,周身气质甚至称得上平和,“我不会逼你。”
    “……不是。”她垂下脸,“不是前途。”
    他望着她。
    “……想分开。”
    “哦。”
    他点一点头:“一辈子吗?”
    她没有勇气看他:“……至少现在。”
    “这个至少,是怕我不松手,还是怕我真的松手?”
    诡异的冷静和犀利,她莫名打了个冷战。
    “我知道。”他笑一声,“我也认同你,谁都不是谁人生的点缀。”
    她听见剧烈的心跳:“那……”
    “所以我也不是你的。”他打断她,“我的孩子更不该是。”
    她这才仓惶抬起脸来,下一秒颈后已经被捏住,逼迫她仰头:“……怎么舍得的。”
    “怎么舍得的?”
    问题被重复一遍。
    她终于听出被极力压抑的悲愤,生生被吓得一抖。
    因为姑姑的原因,他没有怀疑。但如果她表现得太平淡,他会马上意识到不对劲的。
    她仰起眼睛:“那你呢?”
    “你不是在收藏我吗?”她的声音在发颤,“我小姨为什么回不来……”
    他停一停,大概没想到她知道了。沉默片刻,冷冷开口:“回不来而已,她又不在国内生活。你不如去问问她,去年十一月从瑞银进的那笔钱有没有税务问题。”
    “别!”她猛地抱住他胳膊,“别……”
    “全世界都是好人。”他抬手抚摸她的脸,“都是完美的、没有道德瑕疵的好人,即使有,也是迫不得已,不是真的想伤害你,可以原谅。”
    “就我不能原谅。”
    手掌滑到小腹,轻柔抵住:“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原谅。连孩子都被连累。”
    “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只要我。”她的恐惧还在加深,却努力顶嘴,“有没有孩子,你都不在乎。”
    “你有逻辑吗?一开始可以不要,但我说过同意你中途处理吗?”
    她又是一抖:“……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是我?”
    颈项被紧紧攥着,不得不抬头迎视。
    “我再问一次。”
    “疼吗?”
    她呆呆看着他,猛地反应过来,扑抱住他腰身:“疼!疼……”
    他牢牢接住她,叹了口气。
    声音更低:“对不起。”
    换她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做不到。”
    就不应该听她的。他真的以为如果有了孩子,她就会狠不下心;但太天真了。
    她根本就不是;她只是特别擅长扮演猫咪。
    遇到他之前,也懂得破窗而出。
    其实她不知道流产后应该是什么状态。过分心虚,后背不停渗汗,但他始终专注看着小腹。半晌,撤掉禁锢她的手,温柔贴过去:“从今天开始,哪里都别去。我让人来家里。”
    “……我要姑姑。”她的脸埋在他的肋骨下,“是她给我做的手术。”
    掌心托在脑后半晌,还是嗯一声。
    他去外面帮她准备吃的。商忆这才敢移动位置,手机还亮着,连忙用气音接起来:“怎么了?”一直打电话。
    “造孽啊,我他妈真是造孽。”成思境在那头骂,“那个小孩,我不是给了她两万块吗?结果你猜怎么着?她舍不得拿去做人流,自己买药回家搞。现在处理不干净,又来求我……这不是神经病吗?初中学历真就是一种高危啊,怎么蠢成这样?她们有没有一点常识?还问我要两万,这是想干嘛?”
    商忆抱住脑袋。
    “给她。”压着声音,“给她吧……”
    “我凭什么给?”成思境很烦躁,“我要销号了。”
    “……还是给她吧。”商忆低着头,“我暂时不能给你转账,我怕他查我的流水。要么我取现金寄给你,你再去存?”然后说是给妈妈用。
    “老天,老娘不是没钱好吗?”境境很生气,“这是被缠上了啊,你想什么呢?以后她一没钱,就拿这件事威胁。不是,这事就算报警,警察也最多觉得我们脑子有病,能怎么样啊?违法了吗?”
    “……不能让她闹。”商忆捂住一边脸,“她见过那个小哥,可以要我的地址。”
    “……WC。”境境呆滞,“大意了。”
    “把钱给她吧。”商忆有气无力,“年纪那么小,也走投无路了。”像她当时一样。
    “走投无路就搞敲诈啊?”境境气势弱了,但还是不服气,“如果她一直找我怎么办?她应该进不去你住的地方吧?”
    “不是……楼栋进不来,小区是有办法的。而且可以寄东西。”
    “我跟你说,”境境深呼吸,“季允之一点都没说错,真的。好心帮这些没道德没脑子没文化的精神小妹黄毛小哥,下场就是被他们背刺。”
    “……不要这么说。”
    门口传来脚步声,商忆连忙道:“我先不跟你说了,回头再聊。”
    她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重新躺好。
    察觉自己被抱起来,睁开眼睛。
    他看上去似乎已经不那么生气了,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将她以前用的小桌板打开,把粥端过来,往里倒肉松:“营养师明天到。”
    “……嗯。”营养师应该看不出来什么,她小心翼翼答应。
    “之后的事,等你恢复再说。”
    竟然已经是妥协口吻了。
    “……好。”
    他抬手喂她两口。她的头发长了,遮住眼睛,抬手去别,别在小耳朵后,模样又乖乖的。
    他刚才用尽情绪控制能力,勉强和她平和对话,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伤心又涌回来。勺子一抖,掉回碗里。
    她低下头。
    “看到照片,都没有犹豫吗。”
    什么照片?
    她紧张起来,及时想到应该是姑姑把她的身份信息导入,但用了其他人的孕检结果:“……有。”
    “但还是要这么做。”
    “……我了解自己。拖到明天,就下不去手了。”
    他慢慢点一点头。
    “……真的对不起。”她还是不敢看他,“是我的问题。”
    “疼吗?”
    她不明所以:“嗯?”
    问第叁次了。
    他却不再说话,沉默将勺子递到她唇边。
    她咬住了,眼泪慢慢流出来。
    于是他好像又叹口气。
    放下碗,伸手搂她,低声:“我知道疼。”
    她抬手紧紧抱住他。
    他明明感觉到依恋了。
    “明年,”停一停,“我送你出去。”
    他用了“送”字。
    她猛地抬头。
    “慢慢读书吧,”他没有看她,“去安静点的地方,自己待着。心里好了,再告诉我。”
    其实他能想象她想要的生活。
    一座静谧古朴的小城,碧波荡漾的运河,古老的建筑和时钟,稳定更迭的四季。雨天时也无人打伞的狭窄街道,冬日里天黑太早,要用强力灯和绿植人为布置出白天和春季的错觉,睡醒后先抓一把积雪,再急匆匆去上学。最好上很多年,像永远没有毕业那一天的安心。
    他一直知道的。他拥有过。
    她还是看着他。
    “但离婚不可能。”
    他垂着眼睛,慢慢搅弄白粥:“如果你坚持要离婚,我答应过的全部收回。你自己选。”
    “不离婚。”她立刻攀住他的手臂,“我选不离婚……然后去读书。”
    “我……我也有钱。”她望着他的侧脸,“我有一点积蓄。我用自己的。”
    “随你。”
    淡淡笑一声:“是不是最好连电话都不打?”
    “……不是。”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
    “所以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他侧对她坐着,“一一,我们认识叁年了,但好像没有成功沟通过哪怕一次。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想要我的感情,但现在看来……”
    还想要尊重和认可,相似同僚的一种感情,然后成为夫妻。她长长的鸦睫落下去。
    他忽然就问:“你还爱我吗。”
    开口之前他的预期是,只要犹豫时间不超过她开始哭泣所需要的时长,他就既往不咎;但实际上她连一秒钟的停滞都没有,就拼命点头。
    “那是为什么呢。”他同样不看她,怕忍不住现在挽留,“我对你不好吗?”
    她微微睁大眼睛。
    “但是扪心自问,”他的眼睛垂落,颈项也是,“除了一开始不喜欢你,我真的有那么过分吗。”
    “我讨厌别人测试我,非常讨厌。所有想要靠任何手段来迫使我做出任何妥协、以达成某种目的的行为,我都很抵触。你发现这一点,发现我对你也还是这样,所以对我们的感情失望,我理解了。但不管是当时,还是最近一年,我并没有真的想要折断你。你知道的吧?”
    “你真的装得很好。”她靠住他的肩头,低低回他,“表达能力明明这么好,就是不说。”
    折断。这种用词多么精确。
    “我就是讨厌表达。”他抬起手,护住她的脑袋,“能做的到底为什么要说。”
    “可是我需要。”她拿他的衣服抹掉眼泪,“我需要……我真的需要你告诉我。”
    他停一停。
    “好。”
    她又抬起脑袋。
    “我爱你。非常。我只爱过你,只有过你,只想要你。我和我爸不一样,我不需要妻子为我提供任何价值,永远对你忠诚;和他们也不一样,性格没什么意思,也的确很冷血,这辈子过到现在,就是每天心情都一样,我也想过改,但是都不成功,就放弃了。唯独对你不是。一开始是,后来你真的让我很快乐,现在也让我伤心。”
    她死死咬住他的肩膀。
    “我从来不浪费时间想一些抽象的事情,不管婚姻、制度,或者思想,我都不懂。不了解,也不想浪费精力。谈不上唯一确定的东西在我心里根本不配称之为真理。但是你就非常不确定,我知道你情绪化、性格敏感、秘密很多,但不知道你究竟在遗憾什么,又为什么痛苦。可能就算有你在,我也还是觉得死了就死了,死亡是一件客观的事情;但如果有人试图说服我我死之前需要告别的人不是你,我会觉得难以接受。就这么简单。”
    “现在我全部表达了,也没用了,不是吗?”他终于侧过脸,“我不相信真正爱一个人,会舍得亲手舍弃和他的孩子。至少我确定,如果是两年前,哪怕你才十九岁,你都会选择做她的妈妈,何况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前途是你得不到的了。能给的,我真的都给你了。没给的,你自己心里也知道,是因为有些风险你承担不了。”
    所以这个孩子……其实她就是不爱了吧。或者说,不那么爱了。
    也是简单语句就能说清楚的、一目了然的道理。
    他感到自己正在接受这一事实,垂首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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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居然写了个这么复杂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