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沪城前一天傍晚的家宴,外公忽然问起两个孩子有没有对象,还说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们成家立业的一天,假如哪天有对象就带回来看看。他低着头,神色郁郁的,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餐桌上其他人都对外公的情况心知肚明,妈妈尴尬地笑笑,说两个孩子还小呢,您也别太急。

    外公小声嘀咕了一句,说玉兰像继亭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和他结婚了。

    是啊,哥哥已经二十四岁,不算小了。就算不是今年,再过两年,他也总会找到那个合适的人。就连她,也已经站在了少年时代的尾巴尖上,一切都回不去了。

    但方宁早已不会像十八岁时那样,每每想到这个结局就痛不欲生。她咽下一口白饭,不动声色地哄外公开心,说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就把那个人带回来找外公讹一个大红包。

    接下来的那一个寒假,方宁没有回家。她报名了学院组织的日本东京大学为期叁周的访学项目,校方承担大部分费用。访学结束后,她在日本多待了几天,一个人前往小樽。

    小樽是北海道西南部的一座港口城市,也是电影《情书》的拍摄地。

    天空永远呈现出一种灰色的透明感,大雪连下数日,坡道上、屋顶上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只有稍繁忙些的地方被清理出一条条可供车辆通过的道。

    方宁在街边租了一辆单车,穿过街边的一座座洋房。往往过上几分钟就会经过一家玻璃工艺品店,门前挂着各式各样的玻璃风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颜色却大多以稍显淡漠的浅蓝和浅绿为主,像是在雪地上漂浮着的海洋。

    她想,小舅舅一定会喜欢这里。

    尽管她永远不可能知晓他全部的秘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愈发理解了他曾经做出的选择。无论是在十五六岁时,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2024年夏天,方宁通过一位学姐的内推在沪城某互联网公司的运营部找到一份为期叁个月的实习。方继亭在燕大拿到了考古学的硕士学位,继续跟着袁教授攻读博士学位。

    那一年秋天,就在方宁得知自己拿到F大保研名额的第二天,妈妈在群里说方继亭有了女朋友,女方就是和他同一实验室的秦瑛,他们曾经都见过的。

    方宁看到这个消息,有片刻的失神。

    打从第一次见到秦瑛起,就觉得他们很般配。果然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秦瑛很好,无论是在世俗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她都远比她更适合哥哥。

    她若无其事地在群里发了句祝福的话,就和室友一起出门去便利店买关东煮。

    一个月后,妈妈又在群里发了一张合照。照片里,外公、爸爸、方继亭和秦瑛一起坐在家里的饭桌前,看来妈妈就是那个拍照的人。

    方宁想,看样子,或许过不久他们就要结婚了。

    她在群里打趣说,等我放假回来也要和嫂子一起吃一顿饭。

    妈妈便逮着她问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

    方宁敷衍道:“快了快了,说不定明年就有了。”

    先拖过今年再说。等真到了明年,就换一套新的说辞。

    然而还没等方宁期末考试结束,就传来哥哥和秦瑛分手的消息。妈妈私底下和方宁说,是秦瑛提出来的,哥哥很难受,但他没有说具体原因,你也不要再去问,免得揭他伤疤。

    方宁有秦瑛的微信,但她和哥哥都不是爱发朋友圈的人,一年到头也超不过十条,且基本都是转发推送,很少发私人的事情。所以这段感情在秦瑛的朋友圈里毫无痕迹,当然也可能她的微信有很多分组,而她只是做了小范围的分享。

    寒假回家,方宁才发现外公的病程进展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哥哥扶着外公的后背给他喂水喝,而他嘴里含糊地嘀咕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东西,对方继亭的脸已经没什么反应了。

    方宁默默走过去。外公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叫的却是“玉兰”。

    方宁心中一颤,面上却还是挂着笑陪外公说话。过了一会儿,外公好像有点明白过来,还问了她一句“最近学习怎么样”。

    方宁说都挺好的。

    但还没说几句,外公就困了要睡觉。

    方宁和方继亭便只好扶他躺下,轻轻走出去带上了门。

    “最近他都是这样吗?”方宁小声问道。

    方继亭说:“是,但有时候会清醒些。“

    方宁从他的语气中听出,这个“有时候“还是往好了说的。她怅然叹了口气,又侧过头去看了看他的脸。

    方继亭用眼神问她怎么了。方宁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其实,就算妈妈不提醒,她也不打算问的。

    方继亭的脸上看不出几分悲伤和憔悴的痕迹,有的只是十年如一日的温和与平静。

    所以她也无从判断出他到底有多难过。

    即使是在2021年的那一个夏天,无论内心经历过怎样的动荡,他大多时候展示给她的也只有从容、稳重与可靠。

    假如有一天天塌下来,他会不会依旧是这样的神情?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他无法维持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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