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丫鬟们眼明手快,见原婉然身形摇晃,警醒留了一分心,及时以身为垫托扶住人,没让她磕碰倒地。
    赵玦举步如飞赶回正房廊下,蹲下轻拍原婉然面颊。
    “小村姑。”他失了平日的淡定舒缓,连声急唤。因着迟迟得不到回应,呼吸都滞住了,屏气凝神伸指探到她鼻息,方才松口气。
    “请大夫。”赵玦将头往赵忠略为一撇,沉声吩咐,回头便要抱起原婉然。
    赵忠并不挪步,反向丫鬟发话:“你们快扶原娘子回房。”
    那话声不响,却足以教赵玦心中一凛,顿住伸向原婉然的双臂。
    别业里,在他之下,便数赵忠为大,但权柄再大,家主当前,没有下人发号施令的理,赵忠本人也一向极有尺寸。
    他反常逾矩,其中用心赵玦一想就通:这个亲信在提醒自己,人前不宜再碰原婉然。
    不为别的,为他自矜身份,进退举止向来庄重合体统。
    前些时日,原婉然教匡家儿子冒犯,他已将小厮交付掌刑嬷嬷杖责,又亲自动手挞他一杖。
    作为主子,亲自责打下人,本来有失身分,不像他会做出的事。但他受过原婉然搭救,对她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为她偶一失态,倒还说得过去。
    若是亲自抱起原婉然,事情就圆不过去了。
    当日在西山,原婉然亦昏迷不省人事,他不肯假他人之手,亲自将她抱上临时造就的担架。周遭一干亲随老成持重,目睹此景都老大吃惊。
    不只为他无视礼法大防,更为他这些年好洁,等闲不容人碰触,也不肯碰触人。若是身上衣物因此教人沾碰,再好的料子也不顾惜,一律丢弃焚燬。
    这等癖性他身边人知道,德妃更清楚。
    能教他破例的人,会是他什么人?黄口小儿都猜得中。
    当时上西山相寻的亲随全是他心腹,口风严紧,绝无泄密之虞。
    别业是另一回事,德妃那头长久在此安插眼线,原婉然房里没有,流霞院里有。
    这空子他存心留着给德妃钻,与其严防死守教人猜忌提防,不如遂其所愿放进点奸细,反过头暗中监视利用,松懈对方防心,迷惑其耳目。
    只是事有利弊,眼线伏在就近,就免不了行事不便。
    赵玦心知方才抚摸原婉然已经惹眼,再抱起她,等于将人钉死在德妃的靶心。
    他收手立起,再度吩咐赵忠:“你脚程快,去请大夫。”他借说话的空儿,镇定心绪。
    赵忠应喏而去,丫鬟七八手脚将原婉然抬回寝间照料,并搬动桌杌,准备迎接大夫看诊。
    赵玦在堂屋坐等,面上镇静看向屋外花草,实则望眼欲穿,急欲大夫早一刻现身。
    屋里小丫鬟在寝间插不上手,过来伺候赵玦。
    “二爷,喝口茶。”
    赵玦接过茶水,假作淡然抿过一口茶,道:“你进寝间瞧瞧原娘子,她若醒了,出来告诉。”
    小丫鬟遂进寝间察看,一直没出来。
    赵玦在堂屋度日如年,益发坐不住,几次脚下施力要立起身直入寝间,末了到底忍下。
    他进房探视原婉然无济于事,关心则乱的模样落入旁人眼里,反倒替她招祸。
    况且她若醒来,不会乐意在寝间见到自己。
    嗷呜病时,他前来探视,都直进它休养的次间。嗷呜病愈之后,他听丫鬟禀告,原婉然交代下人,当他进流霞榭要立时通报。
    他猜度原婉然守礼避嫌,既已过了非常关头,便只愿在外间堂屋会面。往后他登门,不论原婉然是否已进堂屋,他反正就在那儿待着。
    他能依她,便都依她,早前对她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并非虚言。
    这个许诺得到原婉然浅笑道谢,看似宾主和睦,其实他心眼雪亮,两下里都在作戏,假装太平无事。
    原婉然对他确实有所求,企求之事他也再清楚不过,唯独这桩心愿他办不到。
    当他起心动念将她弄来,便不打算放手,经过西山那遭磨难,更无可能。
    那日在城外客栈,他命令赵忠箭指韩一,口称无意取韩一兄弟俩性命,其实当真存了杀意。
    那时他面上漠然,周身血液却热流涌动,渴望夺过赵忠手上大弓,朝韩一开弓放箭,接着找上赵野寻晦气。
    那两匹夫动过原婉然,他十二万分乐意将他们挫骨扬灰。
    然而他答应原婉然不动他们,一旦动手教她知晓,两人之间便无可挽回。
    现今她对自己至少还肯陪个笑脸,即使虚情假意,好歹强过反目成仇。
    赵玦先时宽解自己,西山劫后余生,能偕原婉然平安归来,已是意外之喜。不过人总是得陇望蜀,两人一次次相对,他益发清楚自己只留下原婉然的肉身,她的心魂仍旧扑在韩一和赵野身上。
    他必须极之克制,在心中将韩一兄弟俩反覆五马分尸,而不是付诸实行。
    甚至于有时他懊恼原婉然油盐不进,想摇晃她脑袋,将那两匹夫的身影由她脑中控个净光。
    他胸中常燃无明业火,原婉然则衷心郁结,憔悴瘦损。
    前来诊治的大夫也如此归结原婉然的病因:“……脉象如按琴弦,涩滞不畅,神倦懒言,胃口不振,多梦少寐,这是情志不舒,忧思过重……”
    赵玦按捺性子听完大夫长篇大论,便问道:“先生,病人病情有无妨碍?”
    “暂时无大妨碍。”
    赵玦吊在空中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腔子里。他送走大夫,原意在流霞榭再坐一会儿,纵使进不得寝间,在堂屋里守在原婉然近处也好。
    到底他起身走了,据丫鬟报说原婉然已经醒来,教她晓得自己在院里勾留,只怕不自在。
    他走出正房,春光明媚,满院合欢树萌发新绿,燕子衔泥筑巢,生意盎然。
    他回望原婉然寝间,外头朱漆雕花窗櫺颜色光鲜,花样繁琐,映入眼帘也是一番别样热闹,只是窗后屋内静悄无声,周遭空气便胶一般也似凝滞住了。
    正房次间正用药吊子煎药,渐渐渗出一股药香在空中流动,方才略略冲散一点寂寥况味。
    赵玦出了流霞榭,因着满腹心事,一路行去脚步渐缓,终于停下,眺向远方出神。
    赵忠在旁等上许久,见赵玦始终不挪动,因劝道:“二爷,时气犹凉,保重身体,风……”
    赵玦回神,道:“她身子单薄……”
    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赵忠很快领悟,他这主子心思还在绕着原婉然打转。
    赵玦续道:“……长途奔波,舟车劳顿要格外辛苦。你吩咐下去,车马船只务必尽力布置,减轻颠簸。居家行旅用得上的各色丸剂膏药,包括给狗用的,都要备齐。”
    “……是。”
    赵玦移步回退思斋,思及原婉然有恙,心绪仍旧烦恶。不过他并非钻牛角尖之人,既然和原婉然的死结目前解不得,便转过念头,将脑筋动到生意上。
    他思索近几日各项待办事宜,头一宗决定不再宽延仁济堂的还债期限。
    在商言商,仁济堂的银根不是非抽不可,只消他抬抬手,给这家百年药铺一些工夫缓缓气,说不定能捱到翻身,最不济混个苟延残喘。
    可谁让它的东家也姓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