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野防备义德帝多疑监视,韩一归家之后,他按兵不动等到入夜,将竹榻搬至庭院,假作夫妻仨纳凉闲话。
    院子宽广,叁人在院心轻声细语,纵然有探子亦无法接近窃听,便想辨别叁人口形读出所说话语,院内黑灯瞎火,也无从窥起。
    韩一听完赵野服毒始末,又教他询问生母身世,因答道:“父亲的确告诉过我秦姨身世。”
    他对于花名“秦罗敷”的赵野生母,惯以“秦姨”称之。
    他又道:“秦姨实则并不姓秦,姓师,人师的‘师’,原籍江州。”
    原婉然依这话想来,但觉婆母姓氏稀罕,老家离京城远。赵野却不然,他在天香阁听多了朝廷掌故士族轶事,闻得江州师姓,目光微动。
    韩一料中赵野思路,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江州师家。”
    他转向不明就里的原婉然解释:“师家是江州望族,从前朝起,代代有子孙进士及第,入朝做官,也出过书画名家和儒林领袖。前朝末世,一位师家子弟追随太宗皇帝起义,出谋献策从龙有功,封为江阳伯。”
    他转向赵野,道:“阿野,那位江阳伯是你外曾祖。他的次子博斋先生官至江南学政,是你外祖。”
    赵野默然,他和生母绝裂,对外家谈不上感情,又有皇帝老子这事打底,再出一门伯爵品秩的亲戚也就不受惊动了。
    原婉然问道:“既然师家根基深厚,为何婆母流落北里呢?”她想到一个可能,“可是师家衰落了?”
    韩一望向赵野,不论赵野和师家亲近与否,毕竟是一家,师家那头的大事还是由他亲自说的好。
    赵野稍微斟酌言语,凑近原婉然,拉过她的手,按压她手腕可以安定心神的神门穴。
    他说:“师家被卷入大案。”
    原婉然问道:“什么案子啊?”
    赵野柔声道:“婉婉,你别慌,听我说,是谋反。”
    原婉然睁大眼说不出话,这罪名和后果太严重了。
    赵野按摩她手腕,又道:“太宗皇帝晚年滥杀功臣,兴文字狱。博斋先生进言劝谏,遭太宗皇帝斥责。后来庆国公曹清被告发谋反,江阳伯替他申辩,太宗皇帝以曹师两家过从甚密为由,把江阳伯父子列为叛党同谋。”
    “怎能这样……那师家后来怎么了?”
    “被夷叁族。”
    原婉然猛地反握住赵野的手。
    尽管赵野身世只得他们夫妻仨晓得,她仍旧担心起来,唯恐赵野受到往事牵连获罪。
    赵野捏了捏原婉然的手,安抚她别怕。
    韩一向赵野道:“父亲拜师于博斋先生门下,谋反案发时,他和你小舅舅在外游学,侥幸得了消息,及时将你小舅舅护送出关。根据秦姨说,她景况相仿。官府抄家拿人时候,她出门作客,家去路上见到家人给押解带走,赶紧逃跑。”
    赵野听说,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子,方道:“她逃过官兵,没逃过歹人吧?”
    韩一道:“秦姨曾经投奔亲友,无人敢收留,下人也跑了。她落单不谙世路,教地痞拐卖。”
    他言语虽然含蓄,已够赵野猜中后事。
    秦罗敷年少标致,然而来路不明,正经人家不敢买卖,往往教人贩子推落火坑,卖进妓院。
    世家千金养尊处优,受惯诗礼薰陶,一朝家破人亡,遭人逼良为娼,简直不能想像她的羞愤悲辛。
    赵野无法忘怀生母恶行,但与原婉然两心相契之后,对她恨恶淡去,此刻也觉出她身世堪怜。
    转念他记起生母生前行事,再将师家家仇想到一块儿,须臾一股寒气打脚后跟直冲胸臆,将那点哀悯之情冲散殆尽。
    他再度沉默良久,韩一和原婉然品出他这回静默不同以往,无声透出阴沉。
    他们分别唤道:“相公?”
    “阿野?”
    赵野迟了一会子开口,声音干涩。
    “我向来纳闷,那女人分明十分恨我,当初又何必费事生下我?岂难道她曾经想将我当成她一人的骨肉抚育长大,无奈我生父实在太过负心,她见了我实在忍不住不迁怒。——原来不是。那女人成心生下我设局复仇。”
    原婉然忙问道:“相公,怎地这么说?”
    赵野道:“那女人进入天香阁,最先打算仿照《秦女休行》的主人翁‘秦女休①’取花名。那秦女休是何人?”
    原婉然想到薛妈妈讲解过的典故,便道:“是秦家的好女子,为替宗亲报仇,杀害仇家,就算杀人必受死刑,她也不犹豫退缩。”
    “对,秦女休不畏死,手刃仇家。生我的那女人特意用她名字取名,自然以这等人物自许,同样誓死复仇。”
    原婉然啊呀一声,恍然道:“婆母要报复太宗皇帝和赵家。”
    赵野道:“对,那女人说我遇上大祸可以利用玉鱼找生父求助,这是知晓我生父是何人,方有此话。她和赵家不共戴天,留下可以指认义德帝的玉鱼,不会是出于留恋。自然也不是为我好,她生前从不盼我好,直到死前一点良心发现,才交付玉鱼。”
    他把话说下去,口气越来越凛冽,“我猜那女人最初作这般打算:太宗皇帝害她沦为娼妓,她便生下我——太宗皇帝的曾孙,让我做娈童。她迁居天子脚下进入天香阁,方便接近王公贵族,布署报复。终于她挑中赵逾这个宗室,与他合谋迷奸我,倘若事成,不仅能糟蹋我泄愤,还能闹出长幼乱伦秽闻,教天家双倍蒙羞。”
    他又道:“那女人立意效法秦女休,果真诡计得逞,必会竭尽所能闹大这桩丑事,不死不休。她手握玉鱼,可以佐证我身世来历,纵使旁人不信,义德帝那头心知肚明。她曾说我拿玉鱼寻父,兴许死得更快,大抵以她对那晦气东西的了解,料到他八成不肯留我活口。如此,那女人就报了第二重仇——太宗皇帝杀她全家,她让他的孙子义德帝杀他曾孙。”
    他嘿了一声,“这一手够阴毒,够淋漓痛快,可惜没成。”
    黑暗中,原婉然瞧不清赵野眉目变化,只听得他话音轻快,彷佛闲说旁人家事,只是透着一种疲累。
    一种厌倦极了纠缠,已经心如死灰,连恨意都无力再动用的疲累。
    原婉然心如刀割,抱住赵野落下泪来。
    她亦不为父母所钟爱,因此十分明白,在孩子对父母死心断念之前,心中要经过多少撕扯崩裂。
    那是肉眼不可见的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赵野问向韩一:“大哥,你晓得那女人来历。当我误会义德帝是藩王,你是不是就猜到那女人的图谋?”
    韩一缓缓道:“我设想过。不只因为师家家仇,秦姨对父亲提过,江阳伯告老还乡后,将平生见闻笔记编排成书,她打下手帮忙整理。家破之后,她凭那部书找到报仇机缘,可惜第一回错过了。”
    “什么机缘?”
    “她并未透露详情,只说下回绝对把握机会。父亲料不到她居然挑你下手。”
    赵野道:“我猜想也是,义父假使疑心那女人将欲对我不利,一定拦在前头。”
    韩一道:“阿野,这些事我不说,只因死了的人已无知觉,活着的还有。”
    赵野知道生母憎恶他是一回事,知道她从在腹内孕育他那时起,便筹画让他遭受蹂躏横死是另一回事。
    韩一以为说穿秦罗敷的局中局有害无益,她尸骨已朽,旁人无论如何怨憎咒骂她,于她再也无妨碍,赵野却要带上比原先所知还要丑恶许多的真相,继续活下去。
    赵野有一霎茫然,喃喃自问:“如果没有薛妈妈,我生而为那对男女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阿野,你不会变成怪物。”韩一温声道:“即使走上弯路,到头来你还会是你。”
    黑暗中,他口吻坚信,身形朦胧一似幽影。
    赵野记了起来,当自己自暴自弃胡作非为,韩一如同影子跟在左右,将自己拉回正途。
    而今这位兄长仍在自己眼前,虽则坐着,那模糊但依稀看得出笔挺的身姿,以及宽阔的肩膀,和当年他挺身护卫自己一模一样,永远像一方山岳立在自己身前,雄浑稳健,托住天,镇住地。
    赵野视线调回自己怀里,那儿依着他身子软热的小婉婉。她紧紧搂住自己,力道很执拗,像孩子舍不得松开心爱的宝贝,更像母亲护卫自家孩子,要替他挡下四面八方落下的风雨。
    赵野鼻梁酸楚,尽管方寸之间那股寒意盘旋未去,到底觉着了宽慰释然。
    他说:“幸好我有你们。”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线    _φ(-ω-`_)    _φ(-ω-`_)
    ①赵野生母秦罗敷设计赵野的始末在62和62章。在67章,薛妈妈提起玉鱼这事,以及她对秦罗敷的观察。当时和这章引用的《秦女休行》由曹魏左延年所作。李白也创作过同名乐府诗
    ②几个月前,我提过会试用别的平台
    蔓草从这章开始,在“读创故事”这个平台同时更新,旧章以后陆续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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